冷靖呆呆地站在殿上,做梦也想不到萧东来竟会服毒自尽,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地顺利,竟让他生出做梦般不敢相信的感觉。
可如今,萧东来就倒在盘龙椅的地面上,萧紫玉抱着他,哭得说不出话来,那纤弱的背部毫无防备地对着自己,冷靖艰难地咽下口水,环顾着殿内的人。除了痛哭失声的安贵及几个内侍,个个都是他的心腹。
斩草需除根……瞅准部位只要一刀!
只要一刀,南安郡王就会随着太子到地府里作伴去,正好全了他们的父子情谊。
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冷靖眼里只有那脆弱到似乎一拧就断的脖颈,攥着刀柄的手满是汗水,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铿地一声,长刀出鞘,闪着寒光的刀锋向着萧紫玉的脖子砍了下去……
这一刀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取萧紫玉的项上头颅!
空气中传来嗤嗤几声轻响,细小的银光闪过,冷靖只觉得手上象被蚂蚁咬了几下,竟吃不住疼痛,那刀偏了方向,紧贴着萧紫玉的身体,狠狠地砍在地上,十几块金砖顿时粉碎。
一片月白色的碎锦,被劲风刮起,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安贵赅得睁大了眼睛,直到这时,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厉声喝问:“冷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南安郡王行凶!”
冷靖哈哈大笑:“不过是一个十岁的黄口小儿,竟也敢称郡王!萧东来的太子之位已废,他这个郡王还能当得了几天?我今日送他一程,也免得他今后吃苦。我是为他好啊!”说完复又举刀。
安贵见萧紫玉心神已乱,全然不知躲避,心中大急,想要抱着萧紫玉避开,他的动作又哪有冷靖的刀快?忽听嘭的一声大响,殿中一扇木窗被击开,一道红影疾似流星般地闪过,抱着萧紫玉就地一滚,哧的一声轻响,一把乌油油的青丝已被刀锋割下!
萧紫玉死里逃生,窝在少女怀里,一双凤目紧紧地闭着,手一翻,已抓住了少女的皓腕,低声道:“你不是已过了坊县么?怎么又回来了?”
少女抬起头来,肌肤白得欺霜赛雪,一双蓝眸里隐含泪光,安贵就象看到救星一样大哭起来,指着冷靖叫道:“薛姑娘,这厮以下犯上,他……他要……”
薛珂点了点头,扶着萧紫玉站好。她想起丹凤宫门口那几千名士卒,有些胆寒。冷靖动了杀心,此时稍有不慎,东宫的人连她一起都会尸骨无存。此时不是赌狠斗勇的时候,只能晓以厉害,动之以情了。
她对上冷靖犀利的眼神,不敢有丝毫走神,全身却不由自主地紧绷,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声音有些尖利,带着无法掩饰的童音。
“冷大人真的觉得杀了南安郡王,便是大功一件么?俗话说:疏不间亲,大人您如今虽圣眷正隆,却终不过是一介外臣,哪里比得过血缘亲情?南安郡王再不济,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孙儿。他日圣上若念起太子殿下的好处来,想见孙儿一面,冷大人,您该如何自处呢?您就不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
冷靖听了不禁一呆,握刀的手渐渐垂了下来,冷笑道:“你倒说说看,要什么后路?”
薛珂正色道:“大人请想,圣上不会错,怡亲王也不能错,那错的是谁?圣宠是世上最作不得数的事儿,既能今儿能给您,明儿也能全收回去。我若是大人,非但不会杀郡王,反而要千方百计保住他的性命,这,才是您的后路。”
冷靖冷笑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儿骗,我如今逼死了太子,南安郡王日后安能容我?还不如今日杀了他一劳永逸!”
薛珂见他口头说的虽狠,却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想是戳中了要害。薛珂暗暗冷笑,冷靖能把结发妻子弃如敝履,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可见此人毫无忠信纯良可言,要让他能对怡亲王忠心耿耿,岂不是笑话?
薛珂的心渐渐静了下来,知道至少眼前危局已过,咬了咬牙,淡然道:“冷大人这话可说错了。冷大人奉了圣命来传诏,殿下服毒自尽,与冷大人何干?怎谈得上一个逼字?这殿上众人都可作证。大人饶郡王一命,郡王日后长大了只有感激的理,哪里还会恩将仇报呢。”说罢,弯下腰来,拉住萧紫玉的手,轻声问道:“紫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萧紫玉跪在萧东来面前,早已哭了一个泪人,此时茫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见薛珂微微点头,他便也跟着点了点头。
薛珂松了口气,看向冷靖笑道:“郡王若是被羁押起来,太子一党便不敢稍动,岂不比杀了郡王更好?大人,您说呢?”
冷靖明明知道,此时薛珂一言一行都是旨在保住萧紫玉的性命,偏偏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能拒绝!这种为他人左右的感觉让他几乎有些愤怒了。
尤其是,对方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薛珂见他脸上掠过一抹狠厉,心中一惊,忙道:“就算以后圣上怜惜郡王,最多也只是个不管事的闲散王爷,冷大人手握实权,哪里能憾得动大人分毫?冷大人非要和两个小孩子较真么?”说完,再也忍耐不住,眼里淌下泪来。
她此时有意示弱,何况自闯入殿中后,便有一股悲愤之气在胸腔里左突右出不得出来,憋得她胸口几乎炸裂,此时终化作一股腾腾热气冲进眼眶,她既不想忍耐,索性大哭了起来。
冷靖一怔,终究叹了口气,薛珂哭道:“请大人慈悲,让我和殿下作个别罢。”
她终究不敢把背部完全暴露在冷靖面前,只是侧跪在萧东来身前,萧东来撑着一口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薛珂的手,哑声道:“我费尽心思让你走的,你怎的又回来了?”
薛珂哽咽道:“我到了坊县心中不宁,只觉得殿下要出事儿,只想回来再看一眼,若是一切安好我便回去。谁知……谁知……”早已哭得说不下去了。萧东来叹了口气,将萧紫玉的手放在薛珂掌中,又合上自己的双掌,紧紧握在一起,轻声道:“既回来了,那就要好好活着,怎么艰难都要活下面去……”
薛珂和萧紫玉连连点头,只觉得那双大手越来越冷,萧东来迷蒙的眼光也不知道望向哪里,在心里喃喃道:“小薛相公,今儿我把命都还给你了……”
本就微弱的呼吸声突然停了,薛珂颤着手探了探鼻息,大哭起来,萧紫玉更是哭得声嘶力竭,忽听安贵大呼道:“殿下,奴婢跟您一起来了,您等等奴婢。”猛地奋力一跃,头已碰到红漆木柱,登时脑浆迸裂。薛珂浑身颤抖,忙将萧紫玉的头捂在胸前,连声道:“紫玉乖,别看……别看……”
呯的一声,殿门大开,一大群侍卫簇拥着一个年青人大步走了进来。薛珂抬头一看,见那人披着玄色狐皮大氅,里面穿着紫色貂皮锦袄,头戴束发金冠,脚登厚底锦靴,面如冠玉,一双微挑的凤目里光芒内敛,好似一泓沉潭,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冷靖连忙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那人手一摆,看着薛珂道:“这不是你家大公子的徒儿,定国公的大小姐吗?听说皇兄送她回薛家老宅去了,怎么也在这里?”
冷靖忙道:“回王爷,薛姑娘听说太子坏了事,所以趁夜赶了回来。”
薛珂下死眼地看着他。原来这人就是怡亲王,去年过年到宫里领宴,因怡亲王称病未到,所以未曾见过。
怡亲王哼了一声,走到萧东来身前,低头看了片刻,叹道:“他终是我的二皇兄,冷靖,找个地方厚葬了吧。”
冷靖应了声是。怡亲王回头看了看薛珂和萧紫玉,冷声道:“本王要把他们一起带回宫中,交父皇发落。”
薛珂牵着萧紫玉的手,只觉得他两手冷得跟冰似的,连忙使劲地给他搓了搓,又连哈了几口气,这才牵着他随怡亲王来到殿外。
天气已经转晴,却冷得彻骨,太阳苍白地挂在蔚蓝的天空,天上时不时地飘下一两颗雪粒儿,薛珂忍不住回头,和这个居住了近两年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她知道,自己是再也不可能回到这儿了。
人人都道,太子和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又有谁知道这一步之遥究竟有多远。也许一蹴而就,也许咫尺天涯,也许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