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珂大惊,男人就这样闯进她的卧室,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他是谁?院子外面守护的亲卫呢?怎么不阻拦不通报?
这些疑问瞬间在她脑子里转了个遍,却不过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薛珂向后连退了几步,厉声喝问:“你是谁?私自闯入女子闺房,也太过无礼!”
那男子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脸的不屑,嗤声道:“一个十岁的女娃娃,哪有这些讲究?薛大小姐,麻烦跟我走一趟吧。”
薛珂慢慢坐回炕上,宽大的袍袖遮住双手,慢慢在炕上的被褥下摸着,突地触手冰凉,知道摸到匕首,脸上不动声色,冷笑道:“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男子见她好整以暇,丝毫不见慌乱之色,不禁点头道:“薛青的女儿,果然不一般。就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也当得起将门虎女这四个字!”
薛珂的身子晃了晃,这人大张旗鼓地闯进留香苑,多半是得到了青函谷军政长官王了兴的首肯,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王子兴要对薛青不利?她没时间细想,将眼前男子着实打量了一番,只见这人浓眉大眼,满脸的大胡子,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偏偏就透出几分豪迈狠厉来。
“你是秦人!”自那人一进屋,薛珂便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此时方才发现,这人的语调有几分生硬,方才那一句“十岁的女娃娃,哪里有这些讲究?”就分明未把礼教规矩放在眼里,若是燕人,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薛珂心里恍然大悟,顿时冒出一阵冷汗。王子兴竟然和西秦狼狈为奸,他要临阵反戈!
“好眼力!”那人大赞了一声,大笑道:“薛大小姐,青函谷已破,什么憾山易,憾薛家军难,我看你父薛青也不过如此!”
一听有人诋毁薛青,薛珂倒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心中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冷哼道:“真刀真枪打不过,便勾结卑鄙小人,暗箭伤人,机关算尽也没捉到我的爹爹,西秦人给我爹提鞋都不配!”
那人倒着实吃了一惊,怒道:“放屁!薛青已被捉住多时了。”
薛珂瞟了他一眼,笑道:“我爹若已被捉,你们还跟我费这些唇舌做什么,早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
那人张口结舌,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跟我走一遭,你父若降了,大将军高兴,你也能活命不是?”
薛珂和他啰嗦半天,无非拖延时间,等着一干亲卫来救,如今见毫无动静,那些亲卫的下场多半是不妙了。眼见窗外明晃晃的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点了多少火把,知道自己此时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她心里惦记着薛青的安危,若总是守在这里,只怕什么消息也得不到,那种提心吊胆等结果的滋味只怕会把她逼疯,还不如跟这西秦大胡子出去。主意一定,薛珂叹了口气,指着琥珀道:“要我跟你去也可以,你得约束手下士卒,不许碰她,保证她的安全。”
那人嘿嘿一笑:“小姑娘,现在是我说你做,哪里容得你提条件!”说完,翻手扣住她的手腕,薛珂只觉得胳膊上象被套上了镣铐,略挣了挣,挣不脱也就罢了。
琥珀此时满脸是泪,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拉住薛珂的另一只手不放,薛珂一狠心,狠命抽出手,跟着西秦人上了马。
出了月洞门,外面的小径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薛珂眼中酸涩,不敢再看,干脆闭上眼睛,任由马蹄翻飞,转瞬间已到了青函谷西门。
出人意料的是,西城门依然是大门紧闭,城内不见西秦兵马踪迹,城外喊杀声震天。西秦人先下了马,伸手来扶,薛珂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径自翻身下马,向城墙上走去。她知道薛青没死,却担心薛青的处境,只巴不得一步跨上城墙看个究竟,又知道此番上去容易,要想下城可就难了,一时满腹心事,左思右想,却毫无办法。上城墙的不过几十级台阶,却仿佛走了几十年那么长,心脏跳得有如擂鼓,手脚冰凉,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是冷冷的。
却说青函谷城墙上,王子兴看着城外血战,不禁暗暗咂舌,心道:没想到薛家军竟如此顽强,三万步兵被围在青函谷西城门前狭窄的地带里,两面山坡上都有大量西秦伏兵,此次带兵南征的大将军王秦昭亲自带着四万人马堵在谷口,薛家军竟一点没有溃败的迹象,反而险些被薛青几个手下大将带着人马冲上山去,这薛家军竟和秦军战成平手,还隐隐占了上风,自己也算是大开了眼界。
起先想着西秦人就能把薛青干掉,自己不必干那缺德短寿的事儿,可如今看来,西秦人马短时间还压制不住薛家军,以秦昭的性子,必不会看看手下士卒白白送死,看样子,马上就该轮到自己上了。
谁让自己的把柄让西秦人给抓住了呢?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薛青,你别怨我,要怨,只能怨你投错了主子,只能怨你把西秦人得罪得太狠,人家非要你一死方休!
想到这里,王子兴眼里掠过一抹狠厉,他叫来宋清风,低声问道:“那丫头现在哪里?”
宋清风走到城墙另一边,向下看了看,回道:“就要上来了。那丫头精怪得狠,卑职要不要备下绳索……”
王子兴摇了摇头,“再如何精怪,终究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你我两个大男人,倒要捆个小丫头,徒惹人耻笑。倒是她身边的亲卫,可都看好了么?切莫因一时疏漏而功败垂成。”
宋清风笑道:“吃了那么多蒙汗药,怎么也得睡上几个时辰吧。经略相公倒底是读书人,宅心仁厚。若换了我,麻翻之后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又能如何?”
王子兴叹了口气,心想,你道我不想杀?先前那十几个侍卫,可不全让我狙杀了吗?谁知张先生说今日不益多杀,以免血腥太重,有损阴德,折了阳寿。心里叹息了一回,道:“你要记住,打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什么大燕经略安抚使了,你也不要再喊我经略相公。待咱们把正经事做完,在西秦人面前交了差,再论官职尊卑吧。”
宋清风心里暗暗冷笑,也不多言,回头只见西秦人摩多挟了一个十岁女童上来。那女童梳了两只小髻,穿了一件银红夹纱外袍,葱绿撒花掐银丝的裤子,敞了裤腿,脚上鞋也未穿,一双淡粉色的罗袜上满是灰尘,她的一只手被摩多握在掌中,脸色苍白,半分也挣扎不得。
摩多也不理她,将她丢在王子兴面前,宋清风笑道:“薛大小姐,咱们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薛珂呸了一声,她还是昨日来青函谷是见过宋清风一面,哪有什么印象,此时见宋清风提起,也不接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满面轻视之色。宋清风脸上微热,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想也未想,啪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掌虽未使大力,薛珂的半边脸却立时红了,她肤色较一般大燕女子白晳,五个红红的手指印衬着凝脂一般的肌肤便显得格外醒目。
王子兴见那薛珂一双大眼里满是泪水,却兀自咬紧牙关,大睁双眼不让眼泪流下来,一脸的倔强。那双眼睛却不是黑瞳,而是一碧如洗的蔚蓝,在月光下闪着淡淡清辉,波光滟潋,甚是妖艳。
王子兴便想起十几年前,隐约听人说起薛青的夫人不是中原人氏,而是西域夷族,如今看来不是谣言,竟是真的了。
王子兴问她:“你可是小薛经略相公的女儿薛珂?”
薛珂知道此时不是负气的时候,有意示弱,望向他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是惊疑,点了点头,问道:“你既知道我叫薛珂,必是我爹爹的同僚,为何深夜绑我到此?为何杀我爹爹亲卫?”
一说“杀”字,薛珂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薛家将门世家,少了书香门第讲的许多规矩,那些亲卫虽是军中粗豪男子,却对她执礼甚恭,为她出身入死,只为护她周全。可这些在心里被她视为叔伯一样的人,就在今夜遭遇不测!
王子兴冷冷一笑:“我不想杀人,可有时候又不得不杀人,这便是身不由已的苦处了……”一边说,一边扯住她的衣服,连拉带拖地将她带到城墙边:“你若想你爹爹活下去,你就赶紧劝他投降,少做无谓抵抗!否则,就是我不想杀人,也不得不杀了你!”
薛珂人小,根本看不见城墙下面的厮杀,只能听见金属的碰撞声、利箭穿破空气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惊心动魄的惨呼声,所有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象一把大锤重重敲击在她的心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爹爹在下面!爹爹在下面!
她回过头看着王子兴在火光下铁青的脸,心里微微一松,既然要她劝降,想必要薛青死还不容易。这一仗谁胜谁负,殊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