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羊家。
“父亲?您怎来了?”孙苓至东苑厢房听到家丁回报,便急急赶来羊府前厅,只见父亲孙旂正面无表情地端坐于堂上,孙苓不免有些紧张。
“我不来?我不来,指定你羊家将我孙家整平了我都不知道!哼!”孙旂气愤地瞪着圆杏眼,怒红了勃颈。
羊玄之与羊谨先后至门外进来。
羊玄之唤了声“父亲”,便再无下文。倒是羊谨走上前去,与孙旂隔着一张几案相对而坐,室内顿时沉静良久。
好半晌,“亲家,你莫气,担心气坏了身子!献容只不过是走了两日不到,我家二小子已带着众多人马在四下里寻了,她一个孩子,晾也躲不到哪里去!”羊谨殷殷地说。
“要躲不起来,她还能叫羊献容么?……我这身子,大半就是给她气出来的!如今这事儿……老羊不是我说你!这样机密的事情你如何一回家来就与这孩子说呢?皇上还没有下诏,也都没有定时辰,你们这样早便说了,无疑是要四女生事儿嘛这不是!?”孙旂原本就担心羊献容不从,但他原想到了时辰赶鸭子上架,她一个孩子能如何?可不想,这事儿……都叫老羊给搞砸了!若寻不到羊献容,他这回如何跟赵王交待?
“我们没说,这丫头,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呀!”羊玄之回道。
“没说她能知道?老羊就你这样办事儿,小的都给你扯坏了不是?好好一个孩子,你羊家如此之能耐,竟然看不住她!说出去还不叫天下人笑话!……”孙旂瞪了女婿一眼,却责备起羊谨来。
羊谨自认此次理亏,也不与其计较,只默默望着前方。倒是羊玄之沉不住暴脾气,扬了声道,“父亲你为何不让三女入宫?论知书识礼,三女远远要好过四女!她不过就是庶出的,都是我羊玄之的女儿,有何不行呢?”
“就因为她是庶出的!如何?你羊玄之有何能耐敢在这里与老子喝长道短的?羊女进宫还是赖着你不成?羊献容单单是你女儿么?她是我外甥女呀!是我孙旂啊!我孙家呀!要不是孙家那辈没女人,我还会没脸没皮来跟你羊家要人么?!”孙旂一番话说得难听,但也早在羊家父子意料之中。
他二人能受得住,然孙苓身为孙旂之女却是受不住了,只听孙苓忍无可忍地道,“父亲,你少说两句!你也知道四女的性子,从小到大,何人逼她就范过何事?如若真当寻了她回来,强迫她入宫,恐怕日后,就是让她听你的话都难呢!你如何叫她为你谋高职?……”
孙苓说着说着不禁红了眼眶,她既心疼又失望。她心疼女儿的前程,自己的无奈;更失望父亲竟是如此因贪婪而不惜一切代价。
“你闭嘴!何时轮到你来教训你老子我了?我要如何做轮得到你来插嘴!生你养你大半辈子也没图你什么,如今为了让你羊家出至皇宗,你们倒是不乐意了?都怪我了是不是?混帐东西!”孙旂狠啐一口唾沫星子,怒道。
“亲家息怒!既事实已定,羊女若知道她的出走会搭上我孙羊两家数千条人命,定然会生怜悯之心,到时候甘愿回来不是更好?我们莫在此作过多的揣测,羊儿们此刻四处寻她,定也该回来了,有没有消息等他们回来不就知道了。”羊谨向来从容,这会儿,也十分乐观地道。
孙旂暗嗔:最好是如此!否则赵王若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先端了你们羊家!
“父亲母亲!……祖父,外祖父?你们都在?”羊瑞自屋外进来,见到堂上坐着众位高堂,不禁惊讶地道。
孙旂把头瞥向一边,视而不见;羊谨只是目视某个地方,并未答应;而羊玄之,则是怒不可遏,强忍着怒气闷在一旁。
只孙苓走上前去,敛了神情,问羊瑞,“可是有消息了?”
羊瑞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道,“大哥与长升正至琅琊赶回,已到府门前,听说他二人有消息!我已叫人通知他二人一回府即来前厅,这会儿该就过来了,母亲且莫着急!”
孙苓点点头,心间复杂万分,有时候她甚至有个念头:希望三女永远不要回来。然一想到父亲,孙苓这个念头当即便无了影踪,父亲这一生为权势而活,如今年过五旬,依然无成就,只有羊女入宫,放能吐了他这辈子的眉心之气罢!诶!
羊瑞见从人神色迵异,便疑惑地轻声问母亲道,“母亲,他们这是……?祖父不会是因着四妹的事儿而来的吧?”
见孙苓点点头,羊瑞心下暗叹不妙,方才这三人定是狠狠吵过一架了,再看父亲那阴着的脸,羊瑞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远远地见大儿羊珺与刘长升向这边而来,孙苓当即便迎至门槛边儿上,问,“如何情况?”
却见二人皆面有郁色,孙苓在心里猜了个大概,遂也无语,只微微低下头去。
“进来说话!鬼鬼祟祟杵在那里作甚!?”孙旂在堂上出声,立在门边的众人便立即往前厅内走去。
“我们在琅琊郡遇着河间王的侄女霍小钰,她说在白玉楼里还看见过三妹,只不过我们再找过去时,已不知去向!找遍了所有渡口船只,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刘暾如实一一报予面前的三位长辈听。
“琅琊郡?她如何会跑去那里?昨夜我封了城门,今晨又封了渡口,她是怎么去的?”羊瑞疑惑地问他二人。
羊珺闻言皱了皱眉,道,“你可封了那些小渔渡?四妹若要走,会光明正大的走正门走官渡么?还有,今日父亲林场羯人逃跑一事,你不也说封紧了城门,可现在呢?他们人在哪里?若我没有猜错,这些羯人定已都逃至临门境外了吧!”
羊瑞被堵得地无话,但他并未生气,因为此次确是自己有纰漏才出的错,若是三妹寻回了固然好,寻不回,不仅他没法儿交待,就是祖父与父亲也没法与外祖父交待!大哥说得不错!他其实还不够严谨,做事单凭一根脑筋,着实冲动了些!
“大哥莫说了,我下回改就是!”羊瑞嗫嚅着道。
众人本以为孙旂接下来会大怒一场,却不想他只视着刘暾,问道,“你说在琅琊郡遇着河间王?”
“虽并未亲眼所见,但据我所知,霍小钰与河间王亲情甚笃,无论何事,何时何地,河间王皆会带霍小钰在身边,这次霍女在琅琊,定也是跟随河间王而来!”刘暾十分肯定地答。
“嗯!……”孙旂微微沉思了会儿,道,“算了,你们且好好寻羊女!寻回了便给我个信,我此次回洛阳,好与赵王商讨一番,将入宫之日延后!若立秋之日前,你们还未寻回羊女,到时候……到时候再说罢!”
孙旂说完起身,甩了袖,往厅外走去了。
徒留众人于前厅内,各自神情阴郁……
——
大清晨被阿扇摇醒,想起昨晚,一直与阿扇在船舱底下把要做的活全部做个遍,直至三更时分,这才拖着疲乏的身子与阿扇上榻同眠。因此,现下被唤醒,仍是睡眼朦胧。
“几点了?天还没亮呢!”望着窗外湖面依旧平静,天空微显灰淡,周玢料想此刻船一定是泊在哪个角落里休憩呢吧!
“卯时三刻!”阿扇边往身上套着衣裳,边答。
“这么早?”才五点多,“你每日这么早就要起来干活了吗?”
“阮姨婆后厨有许多事要帮忙,再说,卯时五刻船就要重新上航,到时就是睡着也不舒服的,起来,动一动,就醒了!”阿扇说着,已经穿好衣裳,走至梳妆台边上打点首服。
“……好吧!”深深打了个呵欠,周玢半睁半闭着眼从榻上摸索着下到地面,边穿着衣服,边嘀咕着问阿扇,“晚上那么迟睡,早上这么早就要起了,你一个月休息几天?吃得消么?”
“不碍事,白天没有事做的时候不也休息着嘛!况且,只是齐王用船的时候我们忙活点儿,待齐王在襄州下到陆面,我们就又闲在船上无事了!”阿扇整理完首服,望了周玢一眼,见她拿着衣裳上下摆弄,半天也没有整好,阿扇不禁笑了笑,走过去帮她,“你是还没有习惯,待习惯就知道好了……”
还好呢!周玢正想回一句,就在这时,门棱上传来轻轻敲击声,便停了下来,往阿扇看去。
阿扇给周玢整理着衣服带子,听到敲门声立即紧张起来。周玢见此不禁疑惑地问,“怎么了?怎么早会是谁?”
“是阿成哥!你快着些整理,他是来给我们送早茶来了!”阿扇说着,把最后一件裳裙给周玢披上,定晴望了她一眼,见无不妥,这才向门边走去。
周玢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听见阿扇打开门发出‘吱呀’声响,阿扇说:“阿成哥,早啊!”
“还早呢!你今天怎这样迟?阮姨婆问我过来看看,顺道给你提了早茶过来。对了,你昨儿说的那个小妹妹,可是在你这里?”一个淳厚有力的男子声响自黑暗中传来,周玢不禁疑惑地望过去,只是那个角落和片黑暗,她什么也没看见。
“她在呢,阿成哥,你把早茶给我吧,我一会儿马上就过去!”阿扇说着,接过杨成手中的篮子,将本就只开了一条缝的木门关上了。
见阿扇回来,手里提着东西,身后并没有人,周玢不禁好奇问,“我刚听到一个男声,是谁?怎么不让他进来呢?”
阿扇吃惊地望她一眼,将篮子放在茶案上,道,“是杨叔叔的儿子,杨成。……来,这边洗漱,我们吃完早茶就得去后厨帮忙了……”
“哎!”周玢应着声,迷迷糊糊跟上前去。
倚身站在窗边,有清晨的凉风,带着浓浓的水气,扑面而来。周玢随着阿扇洗潄,穿首服,穿足服,这才吃过早茶,匆匆往底舱的后厨而去。
“可算是来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睡迟过呢!”阮姨婆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皮肤是棕黑色的,看起来健康极了。她一望见阿扇从角门边进来,立即笑着道。
“是啊!来迟了!”阿扇出声应着,拉过一旁的周玢,向大会儿介绍,“阮姨婆,这是周玢,齐王让她跟我一起做事来的;周玢,这是阮姨婆,卜叔,张叔……”
周玢随口一一打过招呼,抬眼四下打量这所谓的‘后厨’,心下暗叹,就是现代六星级酒店的高级厨房也不过如此,各式各样菜式蔬果活鱼活虾,应有尽有,更令周玢赞叹的是,这里的人已经开始用冰块来镇食物,用永动机原理在水里专着大水轮以制造活水养这些水底食物。
阮姨婆忙着手头上的事情,侧着眼望了周玢一眼,道,“你们且把那些鱼虾换过水就行,我已叫阿成在舱底下帮你们,去吧!”
“哎!”阿扇爽快地应着,拉着周玢往一侧隔间里走去,不想这里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见偌大的厢房里尽俨然建着一个露天的大水池,水池里养着活鱼活龟,还有莲花茯苓等浮萍植物。颜色清雅,甚是养目。鱼池旁有几张暂且搁置的榻座,阿扇告诉周玢,那是齐王每当赏鱼时就会收拾出来用的茶几,一般皆在船上宴请宾客时才会用到。
周玢望了半晌,只道,“这样大的鱼池,如何换水?”
“不怕,这池底全是出水孔,只要我们将鱼龟分格网起来,再一格一格放过水,阿成哥会替我们把新水引进来,到时候也是一格一格收网……很简单的,你随我做就知道了!”阿扇说着,已至一侧库房里取出一张青铜丝编就的大网来,网虽大,然小孔密布,就是很小的鱼苗儿,也不易从中钻出。
“阿扇,阿扇!……”有声音在叫着阿扇,阿扇闻声放下手中大网,向船沿一侧奔去,周玢也跟了过去,只见隔着一米多长的舱板子,舱底下的另一头,是一个健硕高大的男子赤着胳膊站在那里,他笑着,露满口白牙,虽是皮肤黝黑,但跟阮姨婆一样只会让人觉得他很健康!
阿扇冲着男子招了招手,扬声道,“阿成哥!我们在撒网,你在下头要看紧了些,别淋着了!”
“知道了,阿扇!嘿!你好呀,小妹妹!”说着,男子还向周玢故意吹了几响洪亮的口哨,阿扇笑着转过头对周玢道,“他就是杨成,我跟你说过的船司杨叔叔的儿子!”
“你好啊!我叫周玢!”周玢朝着杨成招了招手,回道。船身在这时候剧烈地晃了一晃,周玢与阿扇站在舱板上几乎是同时身形不稳地侧向一边。
“哎,小心!”杨成紧张地抓着船杆子,道,“船要开了,你们赶紧回去撒网吧!别站在这外头了!”
阿扇扶着周玢,瞧杨成紧张的样子,二人相视而笑,在晨间的清风中,这笑声如铃,穿过峡谷,跃过水涧、山林。
整个水池在撒下网后大概有三十多处要独立格网的,周玢与阿扇分别站在水池左右各自忙着,等大概一半的水池换过新水,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只对阿扇道,“这么大的水池,若天天叫你一个人换水,那不得多累?”
“还好啊!”阿扇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笑着答,俨然不似周玢看起来那样疲累,突然,阿扇神情一肃,站直了身,向着周玢站着的左后方向深深躬了一礼,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