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凌早早就醒了。
梳洗过后,苏凌像往常一样,将一侧的头发随意反绾成一个髻,轻轻的坠在耳后,然后换上了那套月色对襟齐腰襦裙。正准备出门时,苏凌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想了想,又退了回来,坐在镜子前,拆掉了刚刚绾好的头发,又重新将头发分股,小心翼翼地结了个鬟在头顶上,然后将剩下的头发束结肖尾,用丝带系了,垂在左肩上,梳了个垂鬟分肖髻。
苏凌用篦子将头发抹平,又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才放心地出了门。
一下楼,便看见早已坐在桌边,等着苏凌一起用早饭的端亲王。苏凌微微一赧,暗自懊恼刚刚不该耽搁那么久,“王爷久等了吧,应该差人去知会我一声的。”
端亲王笑道“无妨,我也刚起不久。我想着这几日苏小姐舟车劳顿,应该是要多休息一会的。”
苏凌含糊地应了,坐到桌边来,埋头端起粥喝着,掩饰渐渐发烫的脸颊。
此时卯时刚过,店里少数的几个客人都还未起。空空的客栈里只有苏凌和端亲王两个人,随侍的下人都在整理行装,或是守在门外。两人不再多话,都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客栈里只有不时响起筷子轻轻碰上瓷盘的声音,气氛忽然有些尴尬。端亲王侧首悄悄打量着坐在一边的苏凌,只见她今日没有像初见时那样做男子打扮,也没有像昨天一样随意梳了头发,而是细心地装扮了一番,轻轻垂下的发髻摇摇欲坠,掖在耳畔的一缕头发,衬得苏凌整个人更多了几分风情,束发的丝带也是配着衣服的颜色选了。
看着苏凌渐渐泛红的耳根,端亲王会心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轻轻拿起一块赤豆糕,慢慢地咀嚼着。
用过早饭后,顾岑明和苏凌又喝了会茶,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宋淳熙来禀,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于是苏凌等人继续上路。
端亲王所乘的是一辆稀松平常的黑漆平头车,只加了宝蓝色的盖子,边上坠着金色的短穗子,这样的马车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但是马车里面却布置得异常舒适,原本硬硬的木板被铺上了烟灰紫软垫,另外还放置了几个白底绣九子兰宫锦靠枕,就连四周也被封上了姜黄色云纹蜀锦,苏凌用手轻轻一压,便知道里面缝着的是一层棉絮,想来是为了防止乘车之人磕碰到墙壁。
苏凌微微一蹙眉,不由感叹道,到底是皇室子弟,骨子里还是有一些奢靡做派。
顾岑明注意到苏凌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王爷的这辆马车,可是价值不菲。”
端亲王放下手中的书,感兴趣道:“此话怎讲?”
苏凌也正色道:“旁的先不说,且就论这被王爷拿来糊墙的蜀锦,图案繁华,织纹精细,配色典雅,质地坚韧,一看便知是上品。王爷定然不知,一幅蜀锦的完成,要经过设计、定稿、点匠、挑花结木、装机、织造等数道复杂工序,从图案的设计到锦缎的完成,短则四五个月,长则耗时一年。仅‘织造’一步来说,就涉及好几门技艺,如打节、打竿儿、拉花、投梭、转下曲、接头。所以蜀锦在民间素来就有着‘寸锦寸金’的说法。王爷的这批蜀锦,放在二品以上的官宦人家,被女眷用来做几件像样的衣裳都过于奢侈,更别说仅仅用来装饰马车了。”
端亲王此时有苦难言,其实布置马车、收拾行装这些都是别人准备的,一个王爷又怎会插手其中。他只知蜀锦珍贵,又哪里会像苏凌一样知道的如此之多,如此之细。想来是他出门前吩咐过不可过于张扬,底下的人又为了让他一路上不至于遭太大罪,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正准备开口时,苏凌又道:“现下我怕是有些知道王爷为何独爱四处游历了。”
“哦,为何?”顾岑明微微上扬的语调,带着一丝探究。
苏凌促狭的笑道:“若是王爷一直待在府邸,岂不是‘冷落了歌儿舞女,空闲了宝马香车’,换做是我,也会像王爷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马车为家。”
端亲王听罢也放声大笑,片刻后,问道:“方才听你对蜀锦的一番见解,似乎对蜀锦很是了解。眉宜姑娘可是去过蜀地?”
苏凌听得“眉宜姑娘”这四个字,却只觉得有些刺耳,想了想便道“我虽本名苏眉宜,但是平常在家,父亲哥哥都只唤我阿昀,王爷便也这么叫我吧,总是姑娘姑娘的叫来叫去,多有不便。”
“阿芸?可是‘芸芸众生’的‘芸’字?”
“是做日光之意的这个‘昀’字,‘慨前迹之昀陈,预后期之可拟,不能已於言也’。”
端亲王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话毕却满意的笑了笑:“这个名字倒是比‘眉宜’二字更适合你呢?”
苏凌浅笑着附和了两句,便扯开了话题。“我年幼时,曾随父亲去过一趟蜀地,王爷应当也知道,我二叔素来也是极爱游山玩水的。那时二叔似乎在蜀中遇到了些许麻烦,写信请父亲前往帮忙,父亲常说,女子也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是便趁此机会,带我一同前去。”
端亲王赞赏道:“令尊是为我朝殿阁大学士,门生无数,学识渊博,对于诸事的见解自然也不同与旁人。”
“王爷过誉了。”苏凌谦辞道。“王爷应当也去过蜀中吧。”
“说来惭愧,对于蜀地一游,本王虽然心向往之,但无奈却被李太白一首《蜀道难》吓住。自小便诵读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本王虽向来爱山水之乐,但却仅限于西子湖畔听雨,江南岸边采莲。所以啊,‘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苏凌当然不会相信端亲王的这番说辞,但也不好多问。于是“扑哧”一声笑道,“王爷只记得太白吟过蜀道之难,可是忘记了青莲居士还诵过这样一首诗,‘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间得及此间无’。蜀中地势虽险峻,但《史记》曾记载过,‘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自都江堰修成后,便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在我看来,蜀中之烟雨足以媲美江南的婉约多情,而山岭又有着北地的豪放大气,宜静宜动,确实为不可多得的美景。只是···”
端亲王听得苏凌一番见解,正要开口赞赏,却听得她话锋一转。“怎么了?”
“方才我提到的蜀锦,父亲也曾带我去过其生产之地。蜀锦珍贵稀有,且制作过程繁杂,一年下来为数不多的产量向来是当做贡品上缴给了朝廷。然而,京城远在千里之外,蜀地的官员,仗着不在天子脚下,便为非作歹。自蜀锦被列为贡品以来,近几年,蜀郡历任太守一直滥用职权,敲骨吸髓,剥削欺压当地的百姓,命他们昼夜不息劳作,不仅要他们多产,并且压低工钱,而那些富于的产量,他们通常是克扣下来,或为己用,或高价贩卖给异族商人。更可恨的是,本来那些经营蜀锦的百姓,男耕女织,生活富足,但现下在官府的剥夺下,民不聊生,连基本的养家糊口都做不到,而所制造出的蜀锦,成色也一年不如一年。”
端亲王每听苏凌说一句,脸上的笑容便减下一分,到最后,已是眉头深锁。
苏凌说完,半晌也没有听到端亲王的回应,她不由懊恼刚刚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不过片刻后,端亲王恢复了往常神色,只是笑容不再,“小王向来讨厌官场的明争暗斗,所以从未涉足政事,但是身为高祖皇帝之后,我大陈江山,这祖宗遗留下的百年基业,又岂能放任这班欺世盗名之辈为非作歹。待回京后,我自会向皇兄禀明一切,让他彻查此事。”端亲王铿锵有力的话语字字掷在苏凌心上,跃跃欲试的神情让苏凌眼前仿佛出现了端亲王身着绯色绘狮的官袍,于金銮殿上慷慨陈词的画面。苏凌忽然觉得,端亲王也好似那蜀中风光一般,宜静宜动——于家宅里,闲暇时,他会着一身天青色锦袍,赌书消得泼茶香来打发一个寂寥的午后;然而受命远征之时,他又会披着一身黄金甲,气宇轩昂,自信满满,定然不会教那胡马度阴山。
苏凌想着,却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妥。这赌书泼墨是易安居士夫妻所做的事,素来也是形容夫妻之间,自己怎会这般不知羞,竟然胡思乱想到如此地步。她抬眸悄悄望向端亲王,见他似乎仍在深索,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于是长吁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到车外的宋淳熙惊呼“主子当心!”,话音未落,又是“嗖”的一声,一直白羽箭从窗户射进来,似乎长着眼睛般地直直飞向端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