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谢家兄妹的计划是要在皇帝岛上住一夜,但这个计划被云梦泽残酷地否决了,所以我们必须跟着一日游的快艇返回普吉岛,午饭后,导游在沙地上写了集合时间:14:30,之后便让我们自娱自乐。谢鉴澄和谢雅在国内固然是很出挑的人物,然而在大自然的绮丽景色之前,他们也泯入众人,让我十分欣慰,躺在躺椅上喝着一杯沙冰,看谢鉴澄帮谢雅拍照片。霍星还躺在我旁边的躺椅上,用沉默和我聊天。
这么些年,其实也没有几年,可这仅仅几年就让霍星还长得不那么清秀,显得成熟了几分,原本清丽的眉眼带着凛冽,如果他从前是一颗柳树,那么现在,是一棵枫树,丽色不减,风骨却愈加纯然。
他依旧是我见过的,眼神最为不染纤尘的人。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也没有得到太多回应,霍星还往昔尽管少言寡语,但不会散发这种拒绝的气息,我想是我自己太偏执,所有的青涩的纯白的年代都只能追忆,不能回去。
真是可惜啊。
“呃?”
快艇刚刚离岸没多久,天色便阴沉下来,乌云蔽日,导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断催促船老大快些开,而来的时候吐得万紫千红的男子,回程却云淡风轻,一直坐在船尾,瞧着那表情,我真的害怕他一张口背起雪莱的诗。如果我是个苦情圣母女主,此刻一定会上前嘘寒问暖,说不定能叉出一条奸情四射的支线。
歪着头瞥了一眼霍星还,或许是我的少女情怀退潮得太快,此时此刻这位不染纤尘的兄台菩提非树一般的淡定让我觉得,也许我小时候想错了,他不是不染纤尘,而是天然呆。
时间是一把杀猪刀,杀死了我娇嫩的少女肌肤,也杀死了我挂着网纹纸的少女情怀。在这一番心绪翻腾后平静下来,我发觉我一点儿也不了解霍星还。
果然,相见不如怀念,怀念莫过初恋。
天色已经浓得近墨,偶尔批出一道惊雷,快艇像一只袋鼠又像是一只瞪羚,上演着紧张刺激的跳跃。这个时候若是来个鲨鱼或者章鱼,再撒个热血抛个断手,一定十分应景。
“嘎……”
一个不吉利的声音传来,随后快艇苟延残喘地跳了一跳,便自暴自弃地随波逐流了。船老大啐了一口和导游比划着什么,导游一脸办丧事的表情:“发动机坏了,需要修理一下。”
船老大跳入海中,我有些纳闷地看着他消失在波浪下的身影,修发动机需要跳海吗?
一丝警觉。
我眯起眼睛看着宝相庄严状一直沉默的谢鉴澄,和一脸傻笑看着霍星还的谢雅。
他们两个也很奇怪。
“啊——”
一声尖叫,什么液体飞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伸手一蹭,竟然是血!与此同时,一条断手落到我脚边,截断部分破落腐坏。船舷边一条带着很多吸盘的触手扭了扭,沉入海面。
我阴恻恻地扫视快艇,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带着些异状的,只有三个人例外,一个是我,一个是霍星还,还有一个,竟然是那对恩爱小夫妻中的妻子。
长着一对醒目的女王浓妆眼的妻子同学用同样阴郁警惕的眼光看着我,不怀好意——我突然觉得其实这个妻子同学,也是有些反常的,因为之前感觉的不过是个小娇妻,而此刻她气场全开,再无半丝娇柔痴嗔。一瞬间的她与我的气场对比,就好像童话原著里的红心女王与爱丽丝。
这一定是梦,而把我拖入噩梦的,是她?
“你是生面孔。”妻子同学盯着我。
“你也是释梦人?”我盯着妻子同学。
“……看来不是你。”妻子同学的眼睛移开,视线落在了霍星还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箭步跨到霍星还面前,居然轻而易举地卡着霍星还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咔哒。
霍星还的头滚到了我的脚下。
我的脚今天真惨,先是年过不惑的船老大的断手,后是年华正好的初恋情人的断头。
身体一抖,我张开眼,海面风平浪静,微微有些阴天,谢家兄妹一个在玩手机,一个在和旁边的人攀谈,霍星还还好好地坐在那里发呆。
什么也没有发生。
已经渐渐看不到皇帝岛的影子,我不听船老大的话,喝了一罐可乐,觉得胃里有些翻腾。海面上的风浪愈加大了起来,那位小妻子指着一处惊呼:“看!鲨鱼!”
我看着那位小妻子,又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一次不是灵光一闪,而是我真的认为,且确定,这里还是我的梦。
弗洛伊德说过,梦的内容来源于前一天或者几天的某个经历,称之为所谓的最近印象。那么释梦师们善于利用的,多半是对方的最近印象和最近意识流,因为要深入挖掘对方数月前的记忆,需要很高的功力和很强大的精神力支撑,没有人愿意找那个麻烦。
不。
我想到一个问题,看了看冰桶上放置的水果刀,没有勇气尝试。
我想这个噩梦的始作俑者,是霍星还。
云梦泽说,我因为天赋异能起点比较高,想要破解我的登陆限制时,我一定会觉察到,而我现在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利用了意识流,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人知道所有的密码答案。
的确,有个人知道。那半年中,我们几乎都靠E-mail交流思想,我们使用同一个邮箱,同一个密码,同一套问题,而我的登陆限制上多出来的两个问题,这世上都能正确无误地回答上来的——尤其是最后一题——只有霍星还。
最后一道关卡,我设置了他的名字。
那一场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初恋。
肉色的绝大章鱼吸附在船尾,船内尸横遍地,残肢断脚,只有我和霍星还茕茕而立。我不知道那个妻子同学是没有进入这个梦中梦还是根本不打算管闲事干脆死回城,我只知道,那种存在于武侠小说里的情节降落到了我的身上,尽管我之前隐隐觉悟,可一记亢龙有悔过来,我纵是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也被击得吐出一口老血。
小龙女崖下无知,若上来时发现杨过已经今非昔比,且还操着一对神雕打算拿自己当晚餐,就能够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今年流行裸色。”我用衣服下摆擦了擦脸,可悲地发现,习惯的可怕,让我在他面前下意识地想要保持一个干净清爽的好形象。
今年流行裸色,可不代表我喜欢看到这一地的裸奔尸体。
在一堆尸体中,对着杀人犯保持形象,我是不是有点儿脑残?
“?”霍星还也习惯性地没有理解我要说的话。
“今年流行裸色。”我看着那只章鱼,这里最裸色的家伙,就属它了。不知怎地,我觉得它看见我,全身颤抖,似乎在害怕。也许跟着云梦泽太久,眼神也会像他一样,拥有敌敌畏的效果吧。
云梦泽,不会来救我。因为太远,因为他在支撑一个维系数百人生命的蜂巢。
云梦泽,好像在命悬一线的时刻,他都没来过。救我的,总是另有其人。一个我醒来就忘记名字和脸庞的人。
这个人,云梦泽说,很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识的倒影,我潜意识创造的自我保护的孙悟空。如果我过分依赖这个人,最后一定会精神分裂。
那么这一次,我自己试试吧。
看着霍星还身旁悬浮的属性界面,时间那一栏是灰色的。我深吸一口气,猛地闭上眼睛又张开眼,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点。
我看见霍星还惊住了,心中不由得感到些许苦涩。我曾经对他说过我时常做过的离奇梦境,在有些梦境出现危机时刻的时候,我会自我催眠,谁也看不见我,谁也看不见我。
我在自己的属性界面上,选择了隐身状态。
不能够改变对方,就改变自己。隐身这件事情,我做得很熟。
然后,****起水果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了霍星还的脖子动脉,血花飞溅。
我想我知道现实之中,是谁来到我的房间要掐死我,又是谁在那时有些犹豫不决。男人是否总是对爱过他的女人有所怜悯,而女人是否总是对背叛她的男人狠绝残忍?
我看着霍星还不敢相信的死前表情,我知道接下来才是重点,我要面对的,梦醒时分。
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恋情人吗?
假如有一天,你遇到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真的就是他吗?还有可能吗?
于我而言,那绝不是命运的宽容,而是另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
我甚至会想,也许彼时他愿意和我成为男女朋友,和我煲电话粥通E-mail,为我的一件露肩的衣服脸红,都是他的布置,他的计划。
我的眼睛,瞎得如此彻骨。
霍星还是跑了,谢鉴澄说,他游泳时见到霍星还伏在我身上,以为是旧情复燃,但谢雅直觉不对,我绝不是那么开放的人。
幸亏谢雅的直觉,否则我已经在霍星还暧昧色情的姿势的掩饰下被他勒死。
那个帮我在头发上别一支碎花发卡的男生,想要用我的草帽的碎花飘带置我于死地。
从皇帝岛回到旅馆的海滩,我面对斜阳大海,看着身前自己孤独的影子,终于流下眼泪。液体模糊视线,让眼球感到阵阵凉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影子。
我没有知识,但不缺乏常识。斜阳在西,当我面对它时,只会在身后出现影子。
深吸一口没有任何味道的海风,我自嘲地一笑,看着扑面而来的海啸,白色浪头中窜出一头怪兽,雄纠纠气昂昂,将我负在背上,破空而起。
自从离开荒梦之境,我就开始研究各种古籍中的怪兽,用表格仔细列出它们的属性,编造它们的细节,让自己相信这样的古老生物真的存在过,在这个世界上,接着,再在梦境中训练自己让它们有用。
最成功的,就是英招。
摩西分开红海般地,霍星还站在巨浪之中,默默地看着我,突然,他张开双手,没有任何意义地张开双手,好像要拥抱什么。
我突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这个想法雷劈了我,我知道会是这样。
这样复杂的多层梦境,一旦织梦人死去,很可能他会坠落在荒梦之境,无法回来。
霍星还想要我杀了他,在这最后一层梦境里。
比被初恋情人杀死更糟糕的,就是杀死初恋情人了吧。
快点醒来!
我一刀在半空划出墨色弧线,裂缝透出熟悉景色,是谢鉴澄订的房间。
再没看霍星还一眼,我逃进了裂缝之中,从这场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