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白一边修行一边守护青儿的旅途中,他也渐渐与云樵和悦容熟悉了起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们,到底是什么让她们变成了这样,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来的。每次云樵都不说话,悦容却欲言又止。
这一回,玄白避过云樵单问了悦容。悦容皱着眉头,清冷的眸子望向极远的地方,低低又哀伤地告诉他:“那场大火,就像一场抽丝剥茧的痛,不仅毁掉了我们的身体,还蚀去了我们的记忆。我只记得一些片断,像在哪里看过的画片,我甚至没有办法把那些故事放在我自己身上,可是那画中的女子在想些什么,在痛还是幸福,我却清清楚楚的体会着。
我想姐姐也是这样,但是我们从来不说这些,在我们残败的身体里,只有这些还带着些许颜色。但是真的太痛了,谁也不愿意去触碰它们。可是师傅,我实在是放得太久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过到什么时候。如果师傅你想听,我想我还是会告诉你的,可是那样的一片一片的故事,实在是凑不起来。”
悦容如花的脸庞上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她停顿了好一会,好像翻开了一本年代久远的画册,在画面映入眼帘的同时,那些埋藏了很久的记忆一点点跳出来,她等待着,等着它们排列成行,一点点的梳理。
“我看到一个红衣的少女描着细细的眉,涂着红红的胭脂,她身后有一个男子,穿着中衣,卧在榻上懒懒的看她,他们就那样相顾无言,燃尽一支又一支红烛。若不是门外的嬉笑声传来,我会觉得,他们会那样坐到天荒地老。
女子推门出去了,那真是一副让人心痛的场面,男子们调笑着衣衫不整的姑娘们。红衣的女子在那些不安分的手里穿梭着,心上突突的跳着,不是害怕,是兴奋。是的,她在兴奋,她终于能离开这里了,那个半衫的男子要带她离开这里。他说,他要娶她。
她终于嫁给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寝屋着了火,红色的火舌欢快的舞着,像极了一身红衣的她曾经跳给他看的舞。她妒忌了,她不要那火舌诱惑他,她冲进去,冲进那舞得正酣的大火中,痛斥它为何勾引他的良人。她怒气冲冲将他推出屋子,她只想他看她一人跳舞。
她看到大红的火舌中有一个人在拼命拉扯她的良人,那个女子要将她的良人留给这勾人心魄的大火,怎么可以?她死死的环着那女人的腰,滚滚浓烟中有刺鼻的味道,那是头发灼烧的味道,那是他最爱的她的头发。可她环着的那女子如疯了一般,她在越来越凶猛的大火中哀嚎:‘我这一副真心,都错付了韦生!’”
“韦生?”玄白皱着眉头重复道。
“怎么?师傅认识吗?”悦容回过神来,问他。
“前些日子宿过的一位施主也是姓韦,我就是那天见到二位的。”
“这世间姓韦的何其多,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师傅又怎么会知道?”
“那么,两位后来是怎么得救的?”
“得救?我醒来的时候,就是姐姐在守着我,那时候除了我的名字,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说,我是跟她很亲近的人,她是我的姐姐。我一直在想,姐姐是那个在大火中被我拖住的人吗?她为什么要害死我相公,难道她跟我原是一处的,因为我抛弃了她嫁给了相公,她便要杀了他吗?还是,她也爱着我的相公?又或者,姐姐才是那个红衣女子,我真的分不清楚。”
玄白听了良久不语。后来他去找了云樵,他让云樵告诉他她记得些什么。云樵灼烧的不复原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她冷冷的低沉笑声让玄白不寒而栗。
“悦容都跟你说了什么?”她冷冷的问他,好像是他烧毁了她的容貌。玄白大致重复了一下悦容的描述。云樵残败的脸上大概有深深的忧伤,因为她低沉的嗓音里夹杂着隐泣的喉音。
“是吗?”她说,“她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云樵恢复了冷冷的笑,她穿着大红的袍子,留给玄白一个孤单的影子。在微凉的夜色中,她那半散着的漆黑长发在鬼魅浮动的风中微微起舞。苍凉的夜包裹着云樵冰凉的夹杂着冰碴的声音传到玄白的耳朵里:“我什么都记得,你要听些什么呢?”
玄白求她告诉他,他说,他想帮她们。
云樵听了他的话,回头看了玄白好一会,突然问他:“师傅,你为什么出家?”
玄白讲了那个他日复一日做着的梦,讲了为鬼魅所缠的女子乃是他日夜寻找的青儿,如今,他要为她修一个太平。
云樵又沉沉的看了玄白好一会,乘着鬼魅的风她转过身去,开始讲她的故事。
“我记得那个女孩就穿着这样的红衣服,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向我走来,她那一身的红让我害怕,好像一场大火要来将我吞噬。我看不清那男人的脸,也看不清那女人的样子,可是我看到他们都在笑着,在一片水雾中诡异的笑着,他们那样笑着逼近我,我看到自己的心在他们的笑声中碎成无数的血滴,将我那一身白衣染得血红。
是的,那时我是极爱穿着一身白衣的,像我的名字,云樵。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说我一身白衣的样子像极了仙人。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姑娘,我在我爹私塾的阁楼上头闲闲地读一本书,楼下有喧闹的人声,窗外有寂寂的蝉声。我读得倦了,仰着脖子看天上无端变幻的白云,仿佛我在那云上等着为我打柴归来的樵夫。那时候我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缓缓地走过来,我看到赤红的大马上坐着一位鲜衣少年,他也在仰着头看我。我能听到自己的心突突的跳着,好像马上要从我的身体里挣开来,飞向那鲜衣怒马的少年。我红着脸,却舍不得走开,我娘唤了好几声我才听到,那时候真是美妙。
如果没有那一场大火,我真想知道我是穿着白衣还是红衣。我记得在那场火里,我奋力的要去找他,可是太晚了,太沉了,我逃不出去了,我看到我要找的人远远地看着我,看着我被那火红吞噬,他怎么能不来陪我呢?
在那场大火之前,我唯一一次全身红衣是嫁给他的那天。红烛烧了快一半,他掀开我的盖头,看了我很久。他跟我说:‘我还是喜欢你穿白衣,像极了仙人。’我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从此都只穿白衣见他。那时候我红着脸问他:‘你这辈子会只爱我一个人吗?’他带着一脸的笑将我搂在怀里,好像我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我以为他的意思是‘当然’,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