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爷啊,”墨裕一边疾步穿行在刑部衙门的连廊下,一边对身后紧跟着他的肃顺无奈地道,“你跟着我也没用啊,河间府赈灾的事我帮不上忙!”
“墨四哥,”肃顺紧跟着他,那条名叫“浮生”的黄狗也跟着墨裕,“你是刑部衙门直隶司的郎中啊,其他省里的案子你可以不管,河间府隶属直隶辖区,正在你的权责范围之内,你怎么会帮不上忙呢?”
“老六,”墨裕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肃顺,郑重地道,“现在可不是咱们在官学读书那会儿了,我在这刑部衙门里刚刚挂上了四品衔,你可别鼓捣着我跟你瞎闹啊!”
“瞎闹?”肃顺十分不悦,“在官学那会儿你是怎么跟我说来着,你说读完了书,只要让你分到都察院或者刑部,你就能凭一己之力,重整朝纲!这话是你说的吧?”
“那……”墨裕咽了口唾沫,望着肃顺那瞪得像铜铃般的眼睛,想反悔也不敢说出来,“是,是我说的。可是,……”
“可是什么?”肃顺指着地上的“浮生”道,“这一连五天了,我和浮生在永定门外每天都能看到从南边儿来讨饭的灾民,朝廷拨的十万石粮食发出去快一个月了,若是灾民们都能在粥厂领到赈粮,怎么会在这大冷天儿背井离乡的往京里跑?我跟你说,浮生看了这几天,都明白那十万石粮食是被那帮赈灾的官员给贪掉了,可你们这些‘三法司’的官员们竟然看不出来!”
三法司是指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凡是官员涉案,都归这三个衙门按照《大清律》共同会审,是清朝中枢的监察审判机构。
“你骂我?”墨裕是肃顺那届官学子弟里最聪明的,一下就听出来肃顺话中的玄机,“拿我跟你这黄狗比?”
“墨四哥,”肃顺一脸凝重,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他执拗地道,“你要是连这件事都管不了,那你可真连浮生都不如!”
“可真有你的,老六!”墨裕被他气得几乎有点七窍生烟,他白了肃顺一眼,甩头便往前走。
肃顺和浮生站在那里,一人一犬都举头望着墨裕的背影。
墨裕向前走了七八步,终于按捺不住,气呼呼地回过头来:“你过来!跟我到屋里说说详情!”
“哈,”肃顺大喜,“看来墨四哥还是以前的墨四哥啊!走,浮生,跟你墨四哥说说你的所见所闻!”
墨裕等着他们迎了上来,伸足踢了一脚浮生,指桑骂槐地道:“你这黄毛畜生,吃饱了没事净来给我指麻烦!”
浮生也不示弱,张嘴便咬住墨裕官袍的下摆,死活不肯松口。墨裕怕他咬坏了自己的新官服,忙俯身将狗抱到怀里,浮生倒也知趣,登时便松开嘴,扭过头伸出那红润的长舌头去舔墨裕的脸。
“噫——”墨裕喷出一口气,“什么味儿啊?浮生,你****了吧?”
就这样闹着,他们来到了刑部官署后院的直隶司官厅。由于今天是皇帝“奉安”回銮,所以官署内除了当值的官员,都前往天坛和紫禁城等地站班“迎驾”去了,整个衙署里便显得冷冷清清。墨裕是刑部下属直隶司的郎中,总管司中各类事务,他近日忙着处理积累的案牍,所以让下属们都去接驾,自己亲自在官厅里值班。今日由于事情较繁,他在外面处理到中午,方才转道回衙,不想在过宣武门时被肃顺骑马追上,并一路跟随至衙署内。
肃顺的两个随从在衙门外拴马暂歇,本来浮生也想交由随从们看管,但浮生却非得跟着肃顺不可,墨裕想到衙门里也没什么人,也就让他把狗带到了官衙内。
一进屋,墨裕便紧闭了房门,接着一边摘下暖帽端正在放到帽架上,一边问肃顺:“喝什么茶?有碧螺春、有龙井,都是尚书大人赏下来的!”
“随便沏一壶就行,”肃顺引着浮生,在桌案前堂官的位子上坐下,“我又不是来贪你的好茶的便宜!”
“那倒是。”墨裕从书架上的一部典籍背后拿出一个小小的茶叶筒,然后边抓茶叶,边道,“你是郑亲王府家的六爷,三哥是郑亲王爷,五哥恩华老爷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你们家会缺我这点儿好茶叶?”
肃顺摆了摆手,语气爽朗地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上官学那会就不在郑王府住了,现在每月花的都是我那点‘辅国将军’的例银,他王府里的茶再好,我也没沾着他一片!”
墨裕沏好了茶,给肃顺斟了一杯递上,笑着说:“你这‘黄带子’一出生就拿着三品俸禄,当着从二品的‘辅国将军’,还不知足?像我这出身,熬了两三年,把脑袋都快钻破了,才能坐到这四品京官的位子上。”
肃顺的父亲乌尔恭阿是第十二代郑亲王爵位的继承人,所以肃顺作为宗室成员享有朝廷特颁的官职与待遇。按照乾隆皇帝拟定的宗室爵位章程,宗室爵位分为十四等,“辅国将军”处于第十三等,排在倒数第二。况且,这个爵位还必须通过“功封、恩封、袭封、考封”获得,并非生来便有,肃顺便是按照规定章程,在二十岁时通过考试清语、马射等合格后才受封此爵。
“你这话跟我抱怨不着,”肃顺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能比你好点儿的,也就是我姓了爱新觉罗。我是皇上家的远亲,不是人家‘永绵奕载’那一支的!你说的一出生就有爵位的不是我这郑亲王府的‘六爷’,而是那位住在什刹海的大清国的‘六爷’!我这不入流的爵位可是和你一块寒窗苦读、骑马射箭熬出来的!”
肃顺的祖上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侄子济尔哈朗,所以传承下来,算是清朝皇族的远支宗室。济尔哈朗当年受封郑亲王,在清朝入关前后曾与名燥一时的多尔衮一同辅政,所以自顺治之后的历代皇帝,对郑亲王这一支亲贵都多有重用。但是,清王朝历代的用人原则是“亲亲尊贤”,“亲贵”里也分着近支与远支,“永绵奕载”是乾隆皇帝为近支宗亲所命的字辈,近支亲贵的名字都由宗人府按此规则来取。恭亲王奕是道光皇帝的六子,属于“奕”字辈的嫡亲,自然要比肃顺这些远亲要更加显贵。肃顺所说的大清国“六爷”正是对奕而言,奕的王府处于什刹海西南,原是嘉庆朝巨贪和珅的府第,临水而葺、楼阁绵延,奢华非凡,自是肃顺这个考封的辅国将军所不能比的。
“恭亲王虽说身份显贵,”墨裕在肃顺的下首位置坐下,“但有前朝与皇上争夺皇位的旧恨,皇上虽说已经荣登大宝,但兄弟间的芥蒂恐怕很难一时消除,所以现在的朝堂里,你们家的郑亲王爷在皇上身边既身受先帝顾命,又身为御前大臣,无论哪一样都比恭亲王要光鲜得多啊!”
“行了,”肃顺放下茶碗,言归正传,“不跟你在这闲扯了,说正事。直隶河间府赈粮的事怎么办?”
墨裕斜着眼睛看了肃顺一眼,然后又收回眼神:“你应该去找找你三哥和五哥,他们在御前当差,能跟皇上说上话,这件事他们一定能够帮到你!”
肃顺抱着双臂,把身子向后一仰,目光犀利地盯着墨裕:“墨大郎中,你是不想管这件事,还是不敢管啊?”
“老六,说实话,”墨裕轻叹一声,“这件事,我是真不敢管!”
官厅内只有他们两人,并且还是闭门密议,墨裕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出于肺腑,所以肃顺试探地问道:“难道说,河间赈灾一案,背后的人不好惹?”
墨裕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极不好惹!”
肃顺向来自视高傲,自幼便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对于满洲权贵的贪腐更是深恶痛绝,此时听了墨裕这话,更是气愤难当,胸中仿佛有团不得不发的氤氲之气在内中不断鼓荡:“我肃顺不管他是谁,这十万石救命的赈粮,定要让他怎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其实,”墨裕将声音放到最低,“这件事我也一直在留意,并且也在暗中去查其中涉及的各衙门官员,查到后来,我自己都被吓到了。这案子上上下下牵涉数十位官员,并且还都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员,更有甚者,还涉及到宫里。”
“宫里?”肃顺急于知道结论,“你别在这儿卖关子,千军有帅、万法归宗,不论宫里宫外,所仰仗的总不过一人而以,此人是谁?”
“这个人,”墨裕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和你三哥郑亲王一样,同受先帝顾命的御前大臣、步军统领定郡王载铨!”
定郡王载铨的曾祖是乾隆皇帝的长子永璜,算起来也是近支亲贵,载铨在道光年间承袭王爵,并一直在御前当差,与郑亲王端华同样位高权重。并且,载铨还兼任着俗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在京畿一带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柄之大,令人侧目。
“负责赈粮披拨的刑部尚书恒春,”墨裕继续说道,“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拜在了载铨的门下,自称门生;负责押运赈粮的户部湖广司郎中瑞元是宫中新封的‘英贵人’之父,……”
“别忙,”肃顺打断了他的话,“瑞元是湖广司郎中,直隶赈灾管他什么事?”
“这十万石赈粮,”墨裕解释道,“是从湖广的军粮里划拨出来的,所以归瑞元管。还有直隶总督讷尔经额,是载铨的拜帖兄弟,河间府知府是讷尔经额的姻亲,还有刑、户两部的各级官吏,他们上上下下沆瀣一气,把这救命的赈粮由海道运抵上海,由粮行收购后,将所获银钱全部私分。十万石粮米他们没有一粒送往河间,全都在上海粮行兑为白银,足有二三十万之多,全部归入这帮人的私囊!”
“啪!”肃顺将茶碗摔在桌案上,狠狠地骂道:“这帮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