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城楼的石砌阶梯上,一双薄底官靴“噔噔噔”地急促而上,直向城门之上的歇山重楼而去。
在重楼的中阁之内,一枝如婴臂粗的牛油红烛照得满室堂皇,烛光之前,一位戴着翡翠帽正的锦衣男子正在点墨疾书,此人约有五十多岁,脸膛红润,剑眉长髯,立在将军案前,手握狼毫长锋,在一张用翠玉镇纸压平的宣纸上纵情行草。
登上城楼的那位士兵疾步走到了中阁门口,正欲通报,瞥眼看到阁内的锦衣男子正在挥毫,便立刻止声,蹑足走了进去,立在书架旁,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男子笔下的字迹:
“……文德既昭,武节是宣。三农之隙,曜威中原。岁惟仲冬,大阅西园。虞人掌焉,先期戒事。悉率百禽,鸠诸灵囿。兽之所同,是谓告备。……”
笔如游龙,或行或草地蜿蜒而行,那位士兵不识草书,断断续续地能看懂其中一些略为简单明了的字,其余那些如龙蛇交错的狂草一个也不认得。
锦衣男子写成一大段,掷笔捋须,双眼望着自己的墨迹,突然问道:“雷二,这幅字你可知道出典?”
“定王爷,”雷二躬身谄笑,“小的连字儿都认不全,哪会知道什么出典啊。”
“哈哈!”锦衣男子从桌上一个镶金的象牙小盒里拿出一枚田黄印章,在口中呵了呵气,然后在宣纸题款处盖下,“这是东汉张衡的《东京赋》,这‘宣武门’之名便是取自这赋中‘武节是宣’四字之意。你日日在宣武门当差,岂能不知这个典故?”
“小的浅薄,浅薄之至!”雷二急忙上前走到桌案旁,看着那印钤上用篆体写着“筠邻主人”四个字,极力自贬。摇曳的烛光映在雷二的脸上,使他那高擎的颧骨更为显眼。他正是适才在宣武门门洞里与墨裕耳语的那位士兵,而那锦衣男子则是让肃顺痛恨之至的定亲王载铨,他官任步军统领,权负卫戍九门,雷二算是他最底层的下属。
“王爷这幅字,”雷二在脑中努力搜索着夸耀的词句,“小的虽认不全,但看着打心眼儿里舒坦,那舒坦劲仿佛跟喝了蜜似的。”
“嗯,好小子,会拍马屁!”载铨拍了拍雷二的肩膀,笑道,“以后跟着本王,准保你一年内换顶戴!”
“哎呀,”雷二扑通跪倒在地,“奴才谢王爷提携!以后奴才这条小命,不,奴才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定王府的奴才了,任凭王爷差遣!”
“嗯。”载铨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略一抬手,“起来吧!我这定王府虽说广聚贤达、恩施远布,但总有些不识时务的惦记着怎么能在背后捅我一刀!你的表兄墨裕就是这种人,他一个小小的刑部郎中,不好好儿地在官厅里研究案牍,没事儿总盯着我干吗啊?”
“他年轻,不懂事儿。”雷二言语间尚有保全墨裕之意,“成天净想着整顿朝纲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王爷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怎么?”载铨目光炯然地盯着雷二,“你想保全你的这位远房表兄?”
“不敢不敢。”雷二忙道,“只是觉得王爷跟他生气,划不来不是?”
“雷二,”载铨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缓缓地道,“你弃暗投明,刚才你帮我给墨裕下了个饵,本王承你这个情,以后每月五十两银子,尽可到定王府的账房去领。”
“谢王爷的赏!”雷二喜不自禁。
“你,我倒是看顺眼了。”载铨放下茶碗,将口中的一片茶叶吐了出来,“可你那位远房表兄,我是怎么都觉着碍眼。刚才那队掂着激筒的救火小队,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雷二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个,只好应声答道。
“他们不是去救火的!”载铨拿起印钤,背着手走到中阁的门口,“而是去杀人放火的!”
“啊?”雷二大惊,心中暗叫不好,“看来,墨裕今晚定然难逃一死了!”
载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说道:“宣武门的门洞里写着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雷二凄然答道,“宣武门外便是‘菜市口’刑场,每逢秋决【注①】,将要被斩的犯人便会从宣武门出城,所以,门洞里写着‘后悔迟’三个字。”
“嗯,秋决杀人还得放炮。”载铨的语气转为沉重,“今儿晚上送他走,是放不成炮了。明儿你到定王府去领上五十两银子,去给你这位表兄好好儿买一口柳州的黑木棺材!”
“嗻!”雷二的眼泪涌了出来。
※※※※※※
“阿玛,披件长袄吧!”
白苏特·昌祺的大女儿芷嫣给父亲送来一件羊毛长袍,并在背后为他披上。
“大妞,”昌祺立在街道旁的滴水檐下,心神不宁地眺望着远处的祥云客栈,“你说,二妞能办成这件事么?”
“二妹聪敏过人,遇事也能镇定自若,”芷嫣宽慰父亲,“这点小事,应该没有问题。”
“小事?”昌祺冷笑道,“你们姐妹被我在晋绥惯得,倒是真不怕事啊。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可不是你阿玛我只手遮天的晋绥道上!”
“有定亲王为咱们撑腰,”芷嫣或许听惯了父亲的责斥,不以为意地道,“阿玛还怕什么?定亲王是九门提督,这京城地面儿上都是他的天下,杀人放火这点事,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是啊,”昌祺总是比女儿看得深入一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这件事儿摆在前面的是我们!‘杀人放火这点事’?说得轻松,真要查下来,那定亲王肯定拿我顶罪,我一未曾到任的外官,在京师地面儿上玩这么大一把火,这可是要灭九族的重罪啊!”
“阿玛别自己吓自己了。”芷嫣心里没有父亲的那种担心与紧张,“只要今夜一过,皇后之位就非咱们蓉嫣不可了,到时阿玛受封承恩公,又升任六部司官,那是何等的荣耀?阿玛何不想想以后的好日子,何苦这会在这担惊受怕的!”
“唉!”昌祺长叹一声,弯身在房角的石阶上坐下,“我这些年当官当得呀,真是如履薄冰!当年跟云保在密云当差,本来是要把我调派至湖广的,我念及归绥道上有我的老上司,所以就暗中使了银子改派归绥,而剩下的湖广副参领一职就派给了云保。不想,他这一去,竟然丧了全家的性命!”
“这也是天命,”芷嫣挨着父亲坐了下来,“阿玛不必介怀。”
“在外省八旗日久,想要调回京里,是难上加难!”昌祺感慨万千,“我在归绥任上熬了这么些年,左托人,右托人,才算是走通了定亲王这条路,可是,这富贵不会凭空而来,须得将女儿献出去才能换来。好在二妞生得不落庸俗,能让定王爷看中,让她当成棋子入宫为后,也算是她的造化。只不过,这次选秀佳丽甚众,若想稳夺花魁,必得铲除异己。宫中英贵人深受皇上宠爱,她的妹妹若是入宫,也必然会得恩幸,一对亲姐妹若为后为妃,那么**必然就是她们的天下,定亲王最初的宝就押在她们俩身上!”
“那,”芷嫣问道,“定亲王后来为何要力捧二妹呢?”
“这就像一场赌局,”昌祺眼神虚眺,“不能孤注一掷!英贵人之父伊尔根觉罗·瑞元官封户部湖广司郎中,咸丰初年长毛造反,湖广兵事吃重,用兵就得花钱,湖广司支拨的粮饷是个大数,在京的定亲王一党早就盯着这块肥肉。他们把瑞元推到前面,让他在账面上将粮饷兑为银钱,归入定亲王那些人的囊中。这次河间赈灾,他们又玩了一把,将十万石赈粮全数解送上海租界,通过粮行倒手,先换鹰元,再换银元,然后开具银票,在京支兑为现银。这一招看似天衣无缝,但河间近在京畿,官员们可以帮着他们遮掩,但灾民们生无所依,必然会冒死北上投京。这样一来,他们的伎俩肯定会逃不过一些明眼人的法眼!”
“嗯,”芷嫣自幼便为父亲在幕中赞划,她对官场之事也深为了解,“灾民饿了一冬天,开春又看不到救济,注定新的一年就要面临饥荒,他们自然不会等死,要么入京行乞,要么就地起义,别无他途!”
“是啊。”昌祺点了点头,抚着女儿的头表示赞许,“这是件瞒不过去的事情,所以定亲王就把赈粮一案全部推给了瑞元。今天下午皇上在祥云客栈,从赫宜氏口中得知了河间的灾情,没回到宫里便下旨要查办此案。定亲王一党怕祸及自身,所以决定放弃瑞元。但他们对英贵人和她的妹妹却并不死心,因为英贵人圣眷正隆,虽然被太妃罢黜,但其妹若能进宫,这姐妹俩便定会复起。所以……”
“所以,”芷嫣抢过话头,“阿玛就决定在傍晚对怡瞳下手?”
“没错。”昌祺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我只有让瑞元彻底离开这盘赌局,才能使定亲王他们把所有的赌注都放在二妞身上!”
“阿玛这一招很高明!”芷嫣体会出父亲在官场步步为营的策略。
“客栈的那个小厮,原来是白莲教的教匪。”昌祺深吸了一口气,“后来被我抓住,原本要判死刑,但他答应为我卖命,所以我就收为己用。一年前,我走通了定亲王的路子,就派他入京为我秘密打探消息。去年内务府通知各旗开始选秀后,我探知镶蓝旗都统衙门把秀女安置在祥云客栈,就让他托人转荐,到祥云客栈打杂。”
“这个棋子儿,”芷嫣赞叹道,“阿玛安排得可真是高明啊!”
“也有百密一疏啊。”昌祺叹道,“赫宜家的那个丫头,我就没想到。本来二妞跟我说那丫头长得挺俊俏,我还不甚在意,但下午皇上竟然钦点她觐见,并且还听了她的諌言查办河间赈粮,可见这个丫头真不一般!若非‘选后’一事关乎咱们白苏特一门的兴衰荣辱,我也不会去伤害这位故人之女的性命啊!”
“那小厮一晚上连伤两人,”芷嫣关心地问道,“他能不能全身而退呢?”
“不用担心他。”昌祺摇了摇头,“他只打打前站,重头戏在定亲王那里,“定亲王说,他派了二三十名高手,今夜专门处理祥云客栈!”
“既然如此,”芷嫣奇道,“阿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何苦如此感慨呢?”
“我担心事情闹得太大,”昌祺紧蹙眉头,“富贵不成,竟和瑞元得到一样的下场!祥云客栈往北,就是菜市口,今夜事若不成,那里便是我奔赴黄泉的入口啊!”
说到菜市口,一阵阴风便自北边袭来,芷嫣不禁打了个冷颤,自我安慰地道:
“一切都在一夜之间,风起了,这一夜很快就会被吹过去的!”
【注①】:秋决:清朝按照历代传统的“春夏行赏,秋冬行刑”惯例,规定每年十月至腊月对犯人执行死刑。《大清律》将死刑犯分为“立决”和“监候”两种,“立决”就是立即执行,不必等到秋冬时节;而“监候”则指在“秋冬”行刑。每到秋决之前,由刑部拟定死刑名单,然后呈给皇帝,由皇帝用朱笔“勾选”,被选中的“监候”犯人就要由宣武门押至菜市口刑场执行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