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尚仪局礼教司,绮雨洲方涵堂。
鲜于薇雪望着红漆飞檐上立体几何拼装的勾心斗角,长长地叹了声气。
无聊……真他娘的无聊……
懂什么叫深宫寂寞?以前翻开中学书本,“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以为人家嗑嗑瓜子扯扯杨贵妃和唐玄宗的风/流/八卦,晚上不用冥思第二天去学校如何应付老师、更不用整天忙碌为谋生计奔波劳碌,最后还能活得比皇帝久,那简直是古往今来懒人的最高境界!但现在身临其境切身感受,才恍然领悟诗中不能说的奥妙——人家是闷地抓狂!
因为想到这首诗,薇雪加倍地郁抑了。
这就是造反的前奏!
薇雪席地而坐,低落地对着案上的茶器。眼前乳白色龙泉金丝开片的茶盏里,玉立着一朵朵鲜碧的龙井嫩芽,莹润如酥的茶汤倒映出一张眉目如画却天然呆萌的神情。一旁精致无比的錾金紫霞五蝠捧寿博山炉里,隽永地销着沉水香,轻白的烟袅袅升起,炉侧放着香匣和炉瓶三事——香焚得比昨天进步多了。
随着一声轻叹,百无聊赖的目光又漂移到远一些的八宝玉石湘妃榻,这夏日炎炎,午饭用过大约一个小时,周公已经马不停蹄地来打招呼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司仪姑姑去准备下一堂课的材料,差不多就要回来了。
挨着一扇苏绣米芾山水书法锦屏,戗金螺甸龙凤黄花梨柜上放着一个月白官窑凤尾樽,是薇雪斟酌了一上午,动员了全身硕果仅存的几个艺术细胞才完成的佳作,白色的百合簇拥着粉色的荷花,没有满天星,于是掐了许多茉莉打底分出层次,斜里再点缀一枝荷叶。美美地堪称活色生香不是?但司仪姑姑只瞧了一眼,来一句点评,妩媚有余,尊贵不足!
靠!姐姐我昼以继夜地,都拿出高考的精神来对付了,为毛还是不行?!
再了不起你开除我!——看谁狠!
薇雪心想,要不是你皇族人多势众,姐姐我举目无亲无处藏身,还肩负刺杀南宫季殇的划时代任务,临时避难场所而已——又不是真的沦落到非做宫女不可。
不过,没想到小小一个宫女的差事都不是普通的麻烦。起初以为宫里规矩大、多、繁,结果最为难人的,反而是这里个个对生活品质都有着没有最高只有更高的追求!
再过两天,保不定还逼着一样样学琴棋书画,我岂不呜呼了?
过日子而已,何必如此费心煎熬?太多事情真心无法苟同!
在如此这般消极抵抗的矛盾心情下,薇雪再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此,再一次眉如远山地朝窗外望去,不经意地筹划着,嗯,这地方气象万千,美轮美奂,格调却肃穆高雅,树长得笔直高大,繁花遍地,细竹森森,一派雍容宁静清爽。以这儿的人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推断,其他地方绝对别有洞天。进一趟宫其实也不容易——这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要是不去散散步貌似很对不起自己是吧!
结果,这场蓄谋已久的逃课大计以出人意料地速度拉开了鲜于薇雪宫廷生活的序幕。
起初薇雪打算得好好地,把时间控制在半小时以内。因此施展卓绝的轻功对附近的几个建筑连续走马观花,陆续问津了兰蕙春晓、渝秋楼、万胜堂等,一路放情啧啧赞叹。但这种消遣终归单调无趣,估计了一下大约还剩十来分钟时间,薇雪脑海里又冒出个新主意,想去找辰胤聊聊天(一穿越居然在荒山野岭遇到十七皇子,怎么想都酷毙了!)。
连日来,被24小时封闭在方涵堂突击礼仪,司仪姑姑讲的话不少,可以说面面俱到,但三句不离本行,薇雪听多了耳朵发疼;再有就是照顾起居的小宫女了,薇雪逗她们说话,可人家谨言慎行,偶然吐露个把新鲜有趣的词,都是开个头就点到为止,下文需要自己YY,薇雪怕用脑过度,想想还是算了。
因此,再华美精贵的笼子,也挡不住一颗想透气的心!
你说自由有什么好处?假如在这之前不觉得,但就是从这一刻起,现代青少年薇雪风发地体会到,头可断血可流,个人自由不能丢!
misuolamisao,lasuomidaoruai,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真是神来之曲啊——
正是在这种无比甜蜜奔放、毫无负罪感的心情之下,薇雪忘记了从脚下悄悄溜走的时间。不久,薇雪开始意识到情况有些失控。她东张西望、应接不暇,哎哟喂,这里不是一座宫殿,是一群啊,妞!
哪一座才是小不点的“寝宫”?
于是四顾茫然的鲜于薇雪,险些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薇雪吓了一跳,慌忙站定。
凑巧那里是一个八角凉亭的拐角。
“你是哪个宫里的?”
薇雪定睛一看,十来个人同时映入眼帘——好多人!好大的排场!
中间一个步摇凤钗,珠翠满头,明黄华虫绣藻云锦宫装,外披刻丝白牡丹轻罗大袖衫,灼灼无匹,冰肌玉骨,姿容曼妙,堪称国色,一双标准的丹凤眼,含娇宣贵。从整体看,完全是熟/女风范,令人仰慕的同时也不觉肃然起敬。
想来一定是皇宫里有身份的女人。
女人身后,是几个宫女太监,有人打着华盖,有人持着扇子,有人抱着大猫,有人捧着漆盒。
说话的,是那女人身边一个鸭蛋脸的宫女,穿着紫色系对襟襦裙,样子挺端庄,只是眉尖隐约有些逼人的英气。那宫女的声音又细又软,但薇雪能听出有喝斥的意思在里面。
“对不起,”薇雪心想又没撞到你们,有必要紧张兮兮地吗,“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新来的吗?冲撞了皇贵妃娘娘,还不快跪下谢罪?!”那宫女的声音拎高了八度。
礼仪是学过,规矩也背过,一旦学以致用,却因为这么点破事,就要放下身段屈膝下跪,薇雪依旧存在心理障碍——活了十八年,自己最多跪拜过老祖宗和菩萨,连亲妈都没跪过呢。
“皇贵妃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请饶恕雪儿吧。”司仪姑姑说过,当今皇帝的皇贵妃,是征远大将军陆定超的嫡女,在娘家闺名叫陆思婵,为皇帝生了长公主华贵和九皇子明德,尊贵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薇雪不敢怠慢,装得低声下气,语气尽量放柔放婉转,鱼目混珠地深深打了个福。
刹那间天雷滚滚。在场所有人对眼前这一幕非常陌生,无论怎样宽广的胸襟都真心无法虚怀,连皇贵妃陆思婵也愣住了。
“你!——放肆!”紫衫宫女气得指尖发抖,这丫头太小看人了,难道不怕死吗?“反了你!”
据说,皇贵妃的贴身宫女叫成珧,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大姐吧!
“大姐,我是诚心诚意认错的,你怎么能这样说!”薇雪看人家这么激动,觉得好笑,这日子也该有意思起来了。
成珧差点背过气去,叫什么?——“大姐”?还有,她自称什么?——“我”?
宫里的世道变了吗?
“你这奴才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女?”成珧压住了火气,才思敏捷、高瞻远瞩地问道。
鲜于薇雪看她忽然耐住性子,直觉有诈,于是眼珠一转:“你猜!”
“放肆!”突然一个更细更绵的声音跳了出来,“一个小宫女,竟敢当着皇贵妃娘娘的面,对娘娘的贴身宫女这样无礼,真该乱棍打死。”
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个奔五的老太监,薇雪差点笑出来,打死?就凭你?
“哎,大公公,你这话吓到我了。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小宫女,有什么事你非要跟我过不去的,要乱棍打死我呀?我有那么罪无可恕吗?”薇雪游戏人间地道,“娘娘都原谅我了,大公公你寻什么开心呀!”
“你很会讲话,是见惯场面的人。”皇贵妃权威被这样拿去调侃,一时却又不能拿对方怎么样,陆思婵认定自己亏了。
“娘娘贱笑,其实我是个宅女!”薇雪一脸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