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怀抱了卷白绢,急急回了清心宫。见了连翘,嘴角生硬扯了个笑,“小姐,司制房里的彩笺不巧都用完了,新的还未来呢。”将怀里抱着的一卷白绢轻轻放置在刻花的墨黑书几上,“好在还有些上好的白绢。小姐权且先将就着用着。”
心里直气的想跺脚。司制房的公公们,分明有各种大小的上好彩笺,全摆在柜子里,因为是清心宫里的人来讨,连个竹片子都不想给。好在遇到了先前潮汐殿里的小喜,知道是小姐用,偷偷抱了一卷白绢给了她。
连翘低头笑笑,如此反而更好。只随意的将白绢瘫在长桌上,拿了长剪子细细裁起来。
定然是那些宫人不肯给,宫里哪里会有缺的东西?傅南王府她待了有十六年,其他的不知道,下人们的拜高踩低可是见的多了。
小婵拿出清心宫原先就备有的砚台,注了少许的清水,拿松烟制成的小小墨锭在一旁细细磨着。兔毫连翘早就已经重新洗净了。正端端正正的握在白皙的右手里。
千言万语,却无处下笔。
她拿空着的左手将剪成长约七寸的白绢若有如无的抚了抚,终究还是用了自己寻常喜用的梅花小楷来写。
只写一句,便放置一旁晾着,重新换一片白绢继续写,依旧是只写一句。写了有四五片白绢了。一旁的小婵到底是忍不住了,一边磨着墨一边歪了头问她,“小姐怎么每次都写得不一样,还只有那可怜的一句话?”
连翘将半干的兔毫在她正磨着的砚台里蘸了蘸,“可怜?”她轻飘飘瞧了小婵一眼,“我也觉得可怜。”言罢若无其事的低头继续去写下一片。
水仙进殿的时候,连翘正好在一片白绢上写《鹊踏枝》里的一句。水仙先是从荷包里小心的取出一个远不足半指长宽的白色方盒,确切的说,连盒子也称不上,扣锁都没有,只用红丝带将相同的两半系在一起。更加谈不上精致,方方平平的一丝花纹也无。
水仙却万分小心的双手托放在连翘书写的长桌上,方低头朝连翘托了手行礼道:“娘娘,事已备妥!”
“恩。”连翘低低应了一声,“处”字的最后一笔收的歪歪曲曲。她却甚是满意的样子,放了兔毫,轻轻吹了吹白绢上未干的墨汁。
须臾,伸出细白圆润的手指将白绢朝水仙递过去,“就用这片好了。”
水仙低低答了个“是”,接过她手里的的小片白锦便缓缓退了下去。
小婵不悦的撇了撇嘴,放了手上的松烟墨锭,“小姐偏心!只交代水仙事情做。”
连翘只做没听见,伸手拿了水仙方才放下的白色方盒。托在手心里,大号的骰子不比它小多少。果然宫里有的是能工巧匠,虽一点也不精致,半日里便能用象牙骨打磨出一只能放东西的小物,已经太难得。一对赤金步摇簪子花的实在值。
连翘将束着的细细小小的红丝带解开来,拿掉上面的一段象牙骨,立刻就露出里面正正好好放制着的物什。因为有浅白的象牙骨衬着,越发显得红紫。
小婵连眉头也皱起来,整张脸换做满是不解。连翘伸出食指点了点象牙骨里盛着的小小物什。又按着原样用小丝带缠好了。方才对着一旁的小婵低低开口道:“将这个交给魏忠。”将盒子样式的象牙骨托在掌心里递给小婵,“记着,亲手给他!”
小婵欢欢喜喜的出了殿,连翘便坐到样式久远的铜镜前打散了发,细细的为自己綄了个随云髻,挑了支带流苏的金簪子插在髻底。
眉眼亦是重新涂过,更是换了一身八成新的袒领高束腰的浅青衣裳穿了。
清心宫前院里静的仿佛连落叶的声音都听得见,连翘瞧着圆形铜镜里的自己,粉面明眫。眉眼不禁轻轻拢起,想了想,到底打了水将脸上的胭脂擦了。又坐到方才写诗词的刻花墨黑长桌前,磨了墨继续写。这次倒是写了满满一整片白绢。
连翘刚将兔毫伸进砚台蘸了些墨汁,忽闻一阵细细密密的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是踏进了清心宫前院的样子。她嘴角几不可见的微微上扬,水仙果真灵动的很。将兔毫无声地搭在一旁的石制笔架上。
几乎是立刻,正殿前传来老公公仿佛被人扼住的尖细嗓音,“皇后娘娘驾到——”
辰媛一身大秀凤凰的朱红长袍,端着手行至连翘身前。瞧样子,滑胎丝毫未减损她的美艳。她不等连翘行礼,便嗤笑起来,“傅嫔妹妹好才情。”
连翘步出刻花长桌外,低眉恭敬的朝她托手行了一礼,“参见皇后娘娘。”
辰媛斜斜瞧了她一眼,伸出细白的手翻动起墨黑长桌上的叠叠白绢。随手抽了一片。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好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似笑非笑的继续抽了一片白绢,“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顿了顿,“怎么会是无词,这可不就是一句好词?”
就手仍了,又抽了桌角的另一片看起来,“这个更是哀怨缠绵——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辰媛两指将轻薄的白绢夹到连翘眼底,“相如赋?住进了冷宫,你倒就以为自己是陈阿娇了?”
连翘低头淡淡出声道:“臣妾不敢。”
“不敢...”辰媛忽然松了夹着白绢的两指,那书了梅花小字的薄薄一片便如她声音一般轻的飘落在连翘白底绣荷花的绣鞋边。
“本宫不动你,不过念在你好歹做过大秦贵妃一场。又怀了皇上的孩子。你倒不知足,想着用这些难登大雅的宫闺辞赋企图迷惑皇上了?”
方才那个宫女,鬼鬼祟祟的往养心殿方向过去。抓来一问,才知原来是偷偷帮主子送信笺。因着是第一次,不免紧张。才被她识破了去。
她抬眼瞧着满桌的白绢,“先前都是小婵送的...奴婢并不知道....”水仙的话还近在耳边,那张用梅花小楷写着“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白绢还在她袖袋里装着。她努力克制的问:“多久了?”
连翘先是怯怯看了她一眼,方低着头将声音压出些许不安,“回娘娘的话,臣妾...臣妾今日才写过去的...”
她心里不禁冷哼一声。皇上夜夜沉迷于酒,果然还是因为她!
她究竟哪里好,值得他这样迁就,自己的皇嗣没了还那样维护她?
眼睛转而落到连翘微隆的小腹上,又想起李晏与自己相处时的种种,直将眉眼都眯起来,微抬了头,声音发了狠,“来人啊,给我将这些个白绢都扯烂了!”
宫女们哪里敢违抗皇后口令?立刻就领命开始捡起满地的白绢撕扯。一声连着一声的丝帛断裂声。小小的清心殿里立刻就响作一团,辰媛只立在一旁恨恨看着。
连翘暗暗咬了咬舌头,眼睛悄悄瞧了眼殿外已经大黑的天。计算着若是成了,也该是时候了。
她伸了白皙的左手轻轻拂过小腹,突然就在一片混乱里屈膝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