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清心宫夏日里仍显寒凉的石地面上,长长的浅白裙裾层层堆叠在腿侧。两只手万分合宜的交叠衣前,低眉顺眼,“臣妾知道错了,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臣妾吧。”
辰媛不期她突然就恭恭敬敬地跪在自己身前,倒是微微愣了愣神。一干宫女亦是停了手里的动作,纷纷看向她。
连翘只将头低的更加低,声音真真切切的痛悔样子,“臣妾这些时日长居清心宫里,想通了许多。”她有意顿了顿,“娘娘若是不嫌弃,日后臣妾有幸生下皇子,愿意交由娘娘抚育。”
辰媛本就有气,闻言更是大为光火,“怎么?傅嫔的意思是,难道本宫就不能为皇上生儿育女了吗?”
连翘仿佛是丝毫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怒气,声音淡然寻常,“娘娘误会臣妾了。只是娘娘前些日子刚有意流掉了自己腹中骨肉,臣妾以为,娘娘是不愿自己生。”
方才停下的一干宫女,闻言皆偷偷拿眼看辰媛。“你...”辰媛气的拿细长的食指虚虚点着低头跪着的连翘,她依旧是一动不动的挺腰跪着。辰媛胸口止不住的起伏着,随手点着几个粉衣宫女,“你,你们,给我掌嘴!”
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变的尖利起来,“不要以为有了皇上的孩子,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本宫今天不给你个教训,你就永远都管不好自己的嘴!”
被辰媛指了的几个宫女,先前撕扯白绢时可谓用了全力。现下要她们真的动手去打皇上的妃嫔,到底还是不敢的。纷纷裹足不前。
“娘娘。”一个胆子稍大的老宫女向辰媛托了托手,“奴婢斗胆。傅嫔虽说是被罚在冷宫,但好歹...好歹也是个嫔...照例是不能随便处罚的...况且,况且她现下还怀了皇嗣...奴婢以为...”
她话未说完,辰媛便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那老宫女被她打的立刻摔倒在地。她瞪了眼转而去看其他几个,皆是低着头缩在一边。
她朝着依旧跪着不动的连翘冷哼一声,“皇嗣?”声音是低柔的。却突然一扬手,狠狠掌掴在连翘左边脸颊上。
“本宫念在你有了皇嗣的份上,并不为难于你。可你偏偏要不知好歹。乖乖生了孩子就行,还给皇上暗送信笺。本宫不动你,不是不能,是不想。”
“分明皇上已经就要忘掉有你这号人了,你却突然又硬生生想插进皇上身旁。本宫还会容你安生吗?”
连翘被她打了脸偏向一边,闻见辰媛的话,却是维系着这样的姿势并不动弹,亦不言语。辰媛瞧着连翘綄的松松散散的随云髻只独独用一只流苏金簪子簪着,侧脸隐隐约约透出她方才的掌印,却是说不出的一种姣美。
伸手就拔了那支流苏簪子,恶狠狠地将簪上的流苏尽数扯了下来,就手抛在脚边。语气却恢复了平日里的八分温柔,“傅嫔妹妹,你若安生待在这清心宫里,本宫保你母子平安。可你若是不安于此...再美的簪花,也是经不起几番折腾的。”
她话方说完,突然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接道,“皇后是想怎么折腾?”
整个清心殿都吃了一惊,立刻双膝跪地,低头齐呼,“参见皇上!”辰媛亦是皱了眉,慌忙托手立在一旁。
连翘闭了闭眼,心里不觉长长松了口气。他声音还是没有变...重要的是,他到底还是有些在意她的。
李晏方踏进清心殿里,辰媛便稍稍屈了屈膝,“臣妾参见皇上。”连翘终于将脸正了正,亦是跟着辰媛低低道:“臣妾参见皇上。”
李晏只挥了挥手。众人便都起了身。魏忠照例是跟在李晏身后,瞧见连翘跪在满地狼藉的清冷石面上,立刻弓腰过去要搀她起身,嘴里念道:“娘娘有孕在身,怎能跪着呢!”
她还不及说话,辰媛亦慌忙走过去拉她,“就是,妹妹有孕在身,可马虎不得!”
连翘双腿早跪的麻木一片,接着魏忠的力气,勉强直了身站起来。
变的真是快,心里不觉冷嗤辰媛一声,面上却依旧朝她低头颔首道:“有劳姐姐。”
辰媛笑得仪态万分,“妹妹客气了。”眉目几转,又转头朝李晏笑道:“皇上来的正是时候。臣妾今日过来看望傅嫔妹妹,不想妹妹还在为先前的事放不下心呢,硬是跪着要臣妾原谅她。”
她壮似埋怨的瞧了连翘一眼,“姐姐知道你当日并非有意,又怎会怪你呢?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皇嗣哪里能受的了?再好的身子,这样来回几次,也是经不起的。”
“姐姐说的是。”连翘嘴角微微露了笑,眼睛却转而去瞧不远处的李晏。他墨黑狭长的眼正盯在她被辰媛打红了的左颊上,眉头轻拢。
辰媛依旧是笑,“臣妾便不打扰皇上和妹妹了,先行告退。”
辰媛一走,带着一干宫女纷纷退了出去,连魏忠亦是无声关了门,在清心殿殿外候着。
整个清心殿只余了他和她。李晏依然站在来时的地方,丝毫未动。只若有若无的瞧着她,仿佛是要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来。许多日子未见,这样看着她,连翘倒微微有些不自在。便转了身倒了桌子上早早预备着的凉茶,装在素白的陶瓷茶盏里,恭恭敬敬的双手捧到李晏身前,“皇上请用茶!”
李晏并不伸手去接,只定定瞧着她不说话。连翘举得胳膊都酸了,他才终于开了口,声音更加低沉,却是闷闷地响在她耳侧,“什么意思。”
她捧着凉茶的手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心里莫由来的“突”的动了动。明明知道他问的什么,却只道:“这是臣妾特别命水仙泡的百花茶,生津止渴。想来皇上从养心殿一路过来清心...”
李晏不耐地打断她,“我问你这个。”他从袖袋里缓缓拿出一个白丝带绑着的白色方盒,放在手心里,“什么意思。”
他又低声问了一遍。连翘将素白茶盏托在胸前,微微抿了抿唇,“回皇上,就是皇上知道的意思。”
他似乎是有意嗤笑了一声,“我若是知道,还用过来问你吗?”
连翘露出失望的样子来,声音越来越低,“臣妾以为,温庭筠的《杨柳枝》皇上该是读过的...”
李晏复又不言语,连翘便低低说道:“象牙也算是骨头了,那颗红豆,臣妾也是寻了许久...”
李晏不觉将掌心的小小象牙方盒轻轻握住了。半低了眼去看身前的连翘,她几乎没有变,除却左脸上的掌印,一如初见时的摸样。发髻只松松綄在脑侧,一点脂粉也无,却隐隐沁出阵阵清新的味道。
她费了这样的心思,她至少还肯花这样的心思。叫人将这只寓意分明的象牙小盒递给他。他心里只觉得不住翻涌着,除却某个人,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他的,他不来看她,她终究还是思念他的。
连翘一张脸全都染了淡淡的红,唇边低低喃道:“玲珑骰子安...”
李晏突然就伸手将她半揽进怀。他狭长的眼微微合起来。他何尝不是?他其实才是...
他浓黑的眉毛亦微微紧皱着,只要她心里有他,他都不在乎了,只要她心里还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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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枝》温庭筠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红豆一名相思子,而骰子多为骨制。以骰子安红豆来喻入骨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