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内。
端王审视的目光停留在眼前这两个湿淋淋的年轻“刺客”身上半晌,还没问话,源隽便先开口了。
“王爷,可不可以先让我们换身衣服?穿着这身湿衣服,我们已经很冷了,王爷您的眼神又这么冷,足以让我等小辈不寒而栗,所以我们就要冻死了。”源隽赔着笑,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
端王微微一怔。这种傻傻的样子哪里像一个被俘的刺客?再打量他们的外貌,一个是稚嫩的外族少年,一个长相端正清秀,学子打扮,看上去斯斯文文。这样的两个少年,真的是来行刺他的吗?
“您真的不用研究我们。以您的睿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我们不可能是什么刺客。”源隽又说道。
“闭嘴。王爷没有问话,你不用开口。”端王下属中那个为首的亲信朝他低喝。
端王却一摆手:“让他说。”然后又看着源隽:“为什么你们不可能是刺客?”
“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啊。我们只是两个路人,在街上玩丢棋子游戏。只是我这位朋友眼力不好,他本来是要丢大宅门前的石狮子,不巧王爷您经过……这真的是个误会。如果我们是刺客,怎么会用棋子做凶器呢?如果我们要对您发暗器,至少也该选择飞镖、标枪、暗箭之类的,然后躲在暗处发射。您也看到了我们当时就站在大街中心,无遮无掩。您的下属抓到我们时,我们身上也没有任何兵器。像王爷您这样的大人物,如果要加以行刺,至少该有个组织,事先有个严密的计划吧。天底下怎么又会有我们这样蠢的刺客呢?我们的身份很明朗,我是国子监的学生楚源隽,他是波斯商人的儿子洛斯。如果您有怀疑也不妨去调查。”该分析的也分析了,源隽平静得等着端王决断。
“是啊是啊,王爷,我不是什么刺客。我都不认识你,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刺你干什么?”洛斯也急急地解释。
端王沉思片刻,觉得两人之言确有道理,但此事又怎能就此随意了之,就冷冷道:“就算你们不是刺客,也差点伤到本王。如果不是本王接住那颗棋子,大概一只眼睛已经废了。”
“不会不会。王爷您既然接到那颗棋,就应该感觉到棋子发来的力道并不大。而且我想不会那么神准,不偏不倚就打到您的眼睛。以王爷的身手,就算是真的暗器,也未必躲不开,何况这么一颗毫无威力的棋子。”
端王轻轻“哼”了一声,看着源隽。这个家伙从一开口就在不停地找机会对他吹捧,却每次都说得恰当好处,不显刻意,他心里听得倒也有几分舒服。
“楚源隽,太学生,”他念着这个名字,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便问,“楚源修是你什么人?”
“是我哥。”
“原来是楚侍郎的弟弟。楚家清誉满长安,我自然不会把他家的孩子当刺客抓起来,但我又要怎么相信你不是在编造身份呢?你不是读书人吗,有这么好的身手,看着倒像个江湖中人?”
虽然端王表面上仍是怀疑,但源隽观察到他原本严肃的神情已稍趋缓和,心里就放松了许多,微微一笑,开口道:“首先我要多谢王爷的夸奖。我听我哥说,王爷曾在宫廷角斗中打败过奚族的第一武士,我想我那点功夫在王爷面前不过是三脚猫。如果王爷怀疑我的身份,可以请我的家人来,虽然我真的不想因为这件小事惊动他们。我知道王爷收藏了我爹画的一幅《落霞孤鹜图》,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作为一个证明。至于为什么读书人不能学功夫,难道读书人就一定是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吗?儒与侠其实并不可分。儒家倡导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见也是崇尚文武兼修,而孔圣人就是一个文武兼修的典范。还有我最敬仰的我朝大诗人李太白,他除了文采斐然、才华横溢,还是一位剑术高明的侠客。“十五好剑术”,“剑术自通达”,可见造诣非同一般。源隽不才,却也想向心中的偶像看齐,也是自幼习武练剑的。”
“哦,因为崇拜李白而习武?”
“是,我恨不得自己可以早出生几年,这样就能见到他。”
端王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知觉间,他对眼前这个自信满腹又能言善辩的年轻人已开始有几分欣赏。
一场行刺的误会就这样化解了,而源隽还因此与端王交了朋友。在以后的日子里,端王会时邀他来府中走动,而他也会渐渐地成为端王府里的常客。
当晚,源隽躺在床上,喉咙有些发痛。因为今天的淋雨让他有一点小伤风,他突然想到了街上遇到的那位姑娘。他在想她是不是也生病了,还有她的话,“你害我撒了东西,你害我这么狼狈,你害我回去又要挨骂”。不知道她回去后的境遇如何,源隽突然好关心。但只有雨中那短暂的一面之缘,他知道自己再关心也不会有答案。脑海中又出现那张苍白凄绝的脸,只那一面,却已让他印象深刻。
源隽所关心的人,此刻确实陷在烧灼全身的病痛中昏昏沉沉。
坐落于长安城东北部长兴坊一带的苏府,已经为家里即将举办的喜事披上了一层张灯结彩的外衣。这是个曾经辉煌过的家族。之所以说“曾经”,并不代表它现在已经没落,但说“大不如前”却是没错的。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苏建林曾是个将军,他的功业始于天宝末年那场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当时年纪轻轻便成为大将郭子仪左右手的他,作为平叛功臣之一被代宗封为一品辅国将军,风光一时,荣耀一时。但自八年前在战场上残废一条腿而自请辞官后,他的人生难以再创辉煌,苏家的门第便也不复从前了。如今的苏建林只是一个身有残疾而赋闲在家、把重振家门的希望都寄在子辈身上的老人。他有过三个儿子,但现在活着的却只有二儿子苏容。因此苏容甚至成了整个苏家最重要的人,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被苏家上上下下许多人关注着,重视着,而他和中书令千金的这场婚礼更是成了苏家数年来的头等大事。
此时,在这座充满喜庆的大宅里,有一处角落却在独自凄清。
寂静的房间,一灯如豆,有人无声地走了进去,俯视着床上憔悴的女子,轻轻叹息。苏漫感觉到有人的靠近,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气息,睁开的眼睛。
站在她床前是她的二哥苏容,曾是她生命里唯一的阳光。而现在,那一缕阳光也将不再照耀她。
他用手抚着她的额,蹙眉,低声问:“吃药了吗?”
“你关心吗,”苏漫没有回答,却是淡淡地反问,“为什么还要过来?”
“听说你生病了……”
“也与你无关。”苏漫的语气决绝冰冷。
苏容一震,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为什么,你在恨我?你早就知道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吗?你不该期望什么,我们是兄妹啊。”
“假的!名义上!”苏漫提醒他,“我跟你,跟苏家,都不存在任何亲情上的关系。”
“是,名义。但名义既然已经存在,就包含了太多,禁锢了太多,是不允许被打破的。今生注定我们只能当兄妹,以后,我还是会像一个哥哥那样爱你,保护你。”苏容极苦涩地说。
苏漫冷笑。
“是吗,兄妹?牵手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我们是兄妹,吻我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我们是兄妹。现在,你要娶一个出身高贵的新娘,成就你完美的婚姻,完美的人生,所以就急着撇清了?”
苏容被她犀利的语言刺得说不出话来,沉默地站在那里,眼眶红红的,半晌,才哑声说:“原谅我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呢?你一向最清醒的。为名为利为前程,为这个家,你的选择从来没有挣扎过,犹豫过,多么理智。”
苏容受不了了,沉痛又负气地看着苏漫:“你不要再这样子挖苦我。我不理智,我从来都不理智,我只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不为什么名利前程,我们还是不可以。因为我们都是苏家的儿女,不管真假,你都已经是了。我可以娶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但不可能是我的妹妹。我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情而毁掉苏家。我以为你理解,你一直都理解。什么完美的婚姻,完美的人生,所有人都只看到我华丽的躯壳,我以为只有你看到了我负伤的灵魂。可现在连你都这样说。也好,这样我就可以无羁无绊地为我的躯壳活得更加出色。”
苏漫的眼角滚下了眼泪,直直流进了她细密的头发里。苏容心痛地伸出手欲为她擦拭,却在手指就要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停住。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情不自禁”了。于是缩回了手,深深地一吸气,从胸腔无声地吐出,临走前叮嘱一句“记得吃药”,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屋里又剩下苏漫一个人在夜的沉寂中。她抱着双膝坐了起来,对着昏黄的烛光发呆。苏容的那句话还在她耳边回响。“我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情而毁掉苏家”。是啊,她了解他,乱伦是多大的罪名啊,就算他愿意承受,他也绝对不忍心让苏家承受,所以,“不为什么名利前程,我们还是不可以”。她从不认为自己期望过什么,却又怎么控制自己的心不去痛苦和幽怨?她双目无神的盯着桌上的烛光看,好像要把那静静的烛火看成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她想到了自己毫无印象的已逝的母亲,喃喃地开始说话了:“娘,为什么你当初不离开这里呢?为什么没有和我爹私奔呢?如果你可以勇敢地离开苏家,那么现在我的生命里也不会有他了。我知道你不是他们口中不守妇道的女人,我知道你和我爹一定是真心相爱,只是你们相遇时,你已是苏建林的三姨太了,是不是?如果你是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那么我和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错误。我好想离开这里,但我真的不知道离开了这个家我能去哪里,离开了他我又会怎么生活……”
是啊,此刻的苏漫真是感觉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凄惘与无助。以前再失落的时候,总还有苏容在身边,带给她温暖。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依赖他,这世上也再也没有一个人、一份感情可以让她依赖。从小她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家是这么不受欢,仿佛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遭人厌弃的。她也是苏建林的女儿,在儿女中排行第五,是这个家的五小姐。她的母亲是苏建林的第三个老婆,在她尚无记忆的幼年就去世了。她曾听她幼年的乳娘说起,她母亲是郁郁而终的,生病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奶娘在照顾,走得也是凄凄惨惨。她问乳娘为什么她的母亲会被这样对待,乳娘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深深的悲悯,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叹息着告诉她一件事。
“因为你出生的当晚,才一岁半的四少爷苏铭就病死了。二姨太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如此命薄,一心认为是你的出生克死了四少爷。或许府里有许多人也都是这样认为吧,毕竟两个生命消逝和诞生的时间如此接近,难免让人往那处想。”
“是这样吗?难道我真的克死自己的哥哥,所以一出生就不受欢迎吗?”她不敢相信。
“不是的,跟你没有关系。四少爷是个早产儿,生下来体质就弱,一岁那年害天花而死的,又怎么能牵罪到你的身上来呢。只是二姨太自己一直不敢面对现实罢了。”
“可是,我还是因为这件事被人讨厌了是吗?而且还连累了我的母亲。”她含着泪问。
“当然也不是这样的。你的母亲只是个街头的卖花女,身份低微,所以在这个家一直没有地位。如果你的母亲是什么官家小姐,又怎么会有克死这种言论栽到你头上。而你娘跟你爹的感情一直不和,所以他也会不喜欢你。其实,你娘是个很好的女子,可惜这个家的人都不喜欢她……”
她懂了,从那时起,那句话就深深地烙在她心里。身份地位,原来这就是她们母女在苏家遭受不公平待遇的原因。她又气又恨,眼泪直往下掉,乳娘安慰她说:“孩子,不要哭。你要快快长大,将来嫁个好人家,这样你就可以幸福地过日子”。现在回想起那句话,苏漫更觉苦涩。原来,嫁个好人家是她可以通向幸福的唯一道路,可偏偏她还走向了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