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步行至小河边上一座幽静的亭子。苏容对着河面发了一会呆,才抬起头看着源隽,缓缓地开口:“其实今天不碰到你,我也想找个时间约你谈谈。源隽,你不念书也有一段时间了,打算什么时候入仕呢?”
源隽一怔,猜测着他的意思,玩笑地说:“怎么,是不是我不弄个功名就没资格娶你们苏家的女儿?”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听你哥说,你最近和端王走得很近。以你的才能,加上你的家世,如果还有端王举荐的话,你若从仕,大概平步青云都不是问题。到时候只怕苏家的女儿根本配不上你了。”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源隽很反感这样的话,随即有力地说:“爱情跟什么身份地位没有关系。”
苏容望着他微微一笑,目光中带着一种深意:“我喜欢你的这句话。爱情跟身份地位没有关系,但是婚姻有。婚姻是爱情被充分世俗化,被社会秩序所改造而成的产物。身为世俗的一部分,你必须遵守这个秩序,你能说它跟身份地位没有一点关系?”
源隽紧紧盯着他,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无奈和悲哀。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所以他可以和自己的亲生妹妹相爱,又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可他难道不知道那种危险的关系随时可能害人害己吗?他到底是个清醒理智的人,还是个疯狂糊涂的人?源隽一时辨别不清。
见他不语,苏容继续道:“不扯开了,我只想问问你,和岚儿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希望你坦诚回答我。”
又是这个问题!源隽无奈一笑:“我怎么想的?我从来没想过好不好。你们别再费心我和苏岚的事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了,我也会向家里说清楚,让他们不再抱着心思。那么……”苏容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凝视着他,口气带着探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否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人?”
“我心中是不是有人,你也关心?”
苏容看到源隽的神情,不禁一怔:“干吗突然这么严肃?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跟苏岚不可能。”
“不,你只是想知道,我心里有没有你另一个妹妹苏漫,是不是?”源隽十分直率坦白地说。
“为什么这么问?”苏容直直地盯着源隽,心里一惊。
“或许我也猜到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所以,你可以不必拐弯抹角。”源隽淡淡道。
苏容很疑惑,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我看你跟小漫相处得不错。很少看到她能和一个人处得这么快乐……”
“和你在一起也不快乐?你不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吗?”
苏容神情一黯,苦笑:“有过快乐的时光,但太短暂。”但他随即收起自己的情绪,看向源隽:“你是那个可以让她快乐的人。作为一个兄长,我当然也希望小漫以后的人生能够尽可能的幸福快乐。所以,我才想问你是不是心里有她,是不是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这几句话,尽管苏容说得诚挚、说得恳切,但源隽就是听得有气、听得不舒服。有些话在他心里就再也憋不住了。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你心里清楚,到底你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来问我,还是……”源隽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身份表述,就直接跳过,继续说道:“如果我喜欢她,你是不是就想利用我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然后你就可以安心地把她推开;如果不是,你是否又会高兴没有人会把她从你身边抢走?你真是个自私的男人,为了一段短暂的快乐,就可以给别人制造永恒的痛苦。你知不知道有句诗,叫‘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发展这样一段压抑的感情,自己随时可以脱身,照样可以舒坦地娶妻成家,却把对方陷在里面,深受煎熬。你看不到她的现在你想找个人把她拉出去,是可怜她还是同情她?”
源隽一口气把话说完。
苏容大震,脸色惨变,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你都知道了?她告诉你的?”
源隽摇了摇头,坦言:“她怎么可能告诉我这样的秘密。是我那天无意间在寺院的走廊上听到你们的谈话……”
苏容恍然,喃喃:“难怪……难怪那天回去时,你的话那么少,神情也不对……”他长叹一声,神情突然变得很平静,对源隽微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的谈话就可以更加坦诚。造成小漫所有不快乐的因素里,我占了很大一部分。你刚刚也说了,爱情与身份地位没有关系……”
“我没说与血缘也无关。”源隽冷冷地打断。
苏容苍凉一笑。他不能告诉源隽他和苏漫并无血缘的事实,他们之间存在的只是一个假兄妹的身份。但那一刻他认为,即使存在血缘,那又怎样?
“有关系吗?现在讨论的不是婚姻,只是爱情,不是吗?即使是亲兄妹,那也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灵魂,思想独立,人格独立,为什么不能相爱?”
“你……在说什么?”源隽被深深地震住,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反驳苏容的话,甚至,他的内心有这种认同。好久,他才又冷静地开口:“对,你说得对,我认同,完全认同。爱情与血缘无关。既然这样,你爱她,她爱你,你们去爱。然后你另娶,她另嫁,遵守婚姻的社会秩序,很好。你们既想维持这种爱恋,又想遵守社会秩序,也没有错。但请不要来牵扯我。我不会让我的婚姻只是世俗秩序的躯壳。我要与我厮守终生的人是个与我真心相爱的女子!”
“我懂了,是我自私……”苏容靠在亭柱上颓然一叹:“那么请你忘掉我们今天的谈话,也忘了那个秘密好吗?”
“放心,你当我是那种搬弄口舌的无聊人吗?”
“是,我当然放心。其实开始的时候,我问你从仕的事,因为我有一种忧虑。你一旦有了功名,更加是个引人注目的青年才俊。到时不知会有多少尚有闺中女儿的长安名门想要结你这门亲。以小漫这样的身份地位,你还会把目光投向她吗?但是经过这番谈话后,我对你有了更深的认识。你是个懂感情的人,真性情的人,甚至重视感情胜过一切。我很惭愧。”苏容由衷地说。
源隽淡笑摇头,心中却对那句知己的评价有一份感动。
“可是你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苏容又说。
源隽一怔,疑惑地看他。
“你没有回答我,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小漫。”
沉默了好一会,源隽才逃避似的、淡淡地开口:“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种动机不纯的问题。”
“你那么率直,那么坦荡,有什么不敢回答呢?”苏容直视他。
源隽被他问得心乱起来,口是心非地喊着:“她那么不爱理人,脾气又坏,总是一张臭脸,嘴巴还厉害,谁会喜欢她……”
“这么说,你也认为她是个孤僻冷漠、难以相处的女子,是不是?”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源隽急忙摇头,“我看人才没那么肤浅、只看表象好不好?”然后他又烦恼地一甩袖子:“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他的确说不清楚,因为他心里也根本没有一个清楚的定论,苏漫是个怎样的人。他只知道,她是个复杂的人。
然而,他的“不清楚”,在苏容心里,却成了清楚。动心的最初,不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吗?
“那么,至少你是把她当朋友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源隽肯定地回答。
“既然这样,你也算是她唯一的朋友了。朋友失落孤独的时候,你愿不愿意陪在她身边呢?”
源隽不解地看向苏容。
苏容对他饶有深意地一笑,然后转头盯着平静的水面,眼神复杂:“今天是小漫生母的忌日。她一早就去上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