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源隽已经溜出堂外找洛斯去了。他看到洛斯在前院和一群宾客混在一起,正惬意地吃喝着。
“喂,小子,”源隽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带你来凑热闹,就光顾着吃了。”
洛斯从盘中摘下几颗樱桃给源隽:“你也吃啊。你带我来这里,不就是吃喜酒吗?不吃不喝我待着干什么。”
源隽摇了摇头,把他从桌前拉起;“哎,我跟你说。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苏建林曾被封辅国将军,风云一时,虽然已经退出朝廷多年,但昔日的人脉还没有完全消失,加上他儿子苏容现在身任怀化将军一职,他娶的是中书令施严的女儿。所以,今天在这座大宅里的,有不少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富商巨贾,文人名士,也有官员政客。”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就是个混进来蹭吃喝的小人物嘛。”洛斯漫不经心。
源隽推了一把他脑袋:“你将来是要走经商之路的,对生意人而言,关系人脉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我想你父亲当初也是在这方面没有做好才吃了亏。你不能重蹈他的覆辙。怎么不抓住今天这个机会,试着去结识一些或许会对你有帮助的人呢?”
被源隽这么一说,洛斯的眼睛顿时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源隽哪,你真是好兄弟。”
“我这个大哥是当假的吗,”源隽一笑,随即又问,“刚刚有没有苏家的下人来问你身份?”
“有啊。总归我是个外族人,坐在这里还是会引人注意的。不过我说是你楚二少爷带进来的人,他们就不再查问什么了。哈哈,我的结拜大哥可真有面子。所以待会,你说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要劳烦你为我引荐。不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哪个有头,哪个有脸不是?”
“好啦。把嘴巴擦一下干净,整理一下衣冠。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既然有志成为商人,至少应该开始表现得成熟一点。”
虽然源隽自己平时也没有一点成熟的样子,但他的脑子却是很善于思考的,给洛斯的建议也都是正确的导向。洛斯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擦净嘴巴,理好衣冠,刚说了一句“走吧”,忽然感觉不对劲,刚才一顿胡吃海喝,肚子闹腾了。他捂着肚子叫:“哎哟,不行不行,我得先上趟茅房。你等我回来啊。”于是拉了一个苏家下人打听茅厕方向,匆匆跑开了。
源隽望着洛斯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家伙,要他在一夕之间变得成熟还真是难事呢。等待之际,源隽便在苏家院子里闲逛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院,他看到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有个少女正在和一群孩子玩蹴鞠。他觉得颇有意思,便驻足观看起来。
那个少女正是六小姐苏颜。因为她的母亲忙着指挥丫鬟去了,而苏岚母女又在一边说着她们的悄悄话。她一人大堂无聊,便来到后院,正好看见一群亲戚家的小孩在玩蹴鞠,一时兴起便也加入了。
源隽看那少女身材袅娜纤巧,蹴鞠倒玩得灵活有力,不觉有几分欣赏。这时,有个身影忽然进入他的眼帘,让他一震。
是她,那天街上遇到的在雨中哭泣的姑娘?源修使劲眨了眨眼,虽然有些距离,但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对那张脸记忆深刻。只见她手捧一个放了茶点的托盘,正站在一座假山旁和他一样看着这场蹴鞠。
源隽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她是苏家的丫鬟。他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他,心中有一阵莫名的兴奋感让他立即朝着她走去。
源隽看到的那个“丫鬟”确实是苏漫。在忙碌之中看到苏颜在蹴鞠,苏漫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出神地望着那幅欢乐画面,望着那只飞来飞去的球,眼里是好大一阵落寞。全家都知道苏颜喜欢蹴鞠,又有谁知道那也是她深深的爱好。因为,对她而言,那不只是一项运动,是她和苏容的快乐,是他们的开始。那时的回忆又在她脑海中闪过。
那年,她十二岁。自从那个好心的乳娘离开苏府被丈夫接回家后,她的身边几乎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生活除了孤独还是孤独。但就在这样孤独的环境中,她的内心成长得越发坚强和自尊。她从不会因为母亲的出身而感到自卑,所有轻视她的人,她也轻视他们。她始终保持着倔强和骄傲的姿态,在这个家中不与任何人往来,直到遇上苏容温暖的目光。
那天,她只是在后院的一角碰到了正在独自练球的苏容。那时苏容已经十七岁了,是一个俊朗的少年。她平时很少见到这个哥哥,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总是很忙,要读书、要学武,要一刻也不松懈地让自己变得更加出色。十五岁就入了军队,在军营生活里锻炼了两年,现在应该是回来没多久吧。
苏容也发现了她。她刚要转身,便听到他叫她:“小漫,一起蹴鞠怎样?”
她怔住了。小漫?那是比较亲切的称呼,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这个家唯一与她有过感情的乳娘也一直只叫她五小姐。
苏容拿着球走到她面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你怎么会一个人呢?只要你去叫,全府上下谁不愿意陪你玩。”她淡漠地说。
“可是,你也正一个人啊。”
“不是正一个人,我一直都是。”
“所以,我们一起玩嘛。”
简短的一句话,却让她内心一震。她抬头,迎上苏容期待的目光和映着阳光的温暖笑容。那样的目光和笑容里仿佛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恍惚,但在意识里,她还是刻意地要与他保持距离。
“你是家里最宝贵的儿子,我是最卑微的女儿。我们能在一起玩吗?”
苏容眉头微蹙,继而无奈地一笑:“什么重要,什么卑微。我只知道,我们两个是这个家里最不快乐的人。”
听到这句话,她好惊讶。为什么,他也会是最不快乐的人呢?
他仿佛看出她的疑惑,微微苦笑:“不要这么看着我。宝贵与卑微,都是别人眼里的。但快乐不快乐,却是只有自己能感受的。所以,”他顿了顿,诚挚地看着她:“我们可以一起玩。”
她怔怔地与他目光相对,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她自己都没想过的话:“可是,我不会玩那个东西。”
“呵,你说蹴鞠啊,这有什么难,”他笑了,“我教你啊。在军队的时候,士兵们就经常玩。我们还分组比赛。虽然我年纪最小,但你相信吗,我居然当过队长,带领我们组赢得了胜利。在我们大唐,女子蹴鞠也已经很普遍了,有些女子的踢球技术甚至还比男子高超。所以,我现在教你,说不定有一天你会青出于蓝打败我这个队长……”
直到现在,苏漫都没有一次打败过苏容,反而是每次运球都会被他控得死死的。而她也渐渐明白,被控住的不只是她的球,还有她的心。
望着苏颜尽兴的身影,苏漫也是由心地觉得她玩得很好。或许苏容口中可以青出于蓝的徒弟就是她,因为她的球技最初也是他教授的。苏漫对蹴鞠的喜欢,多半是建立在对苏容的感情之上,而她知道,苏颜对蹴鞠,则有一种天生的喜欢。正是因为她的这种天生喜欢,意外地使苏漫在十三岁那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
关于蹴鞠,苏漫真的有好多回忆。大部分是与苏容有关的愉快和美好,但却有极重要的一段是刻骨铭心的震动与惨痛。在那一段记忆里,她的自尊与骄傲曾被深深地击溃。
事情缘起苏容送给她的那只球。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蹴鞠用的球。苏容在上面画了两个简单的小人,代表他和她。她是多么珍爱它啊,所以当苏颜第一次看到他们蹴鞠就欢喜地也想要那只球时,她断然地回之以“不可以”。也许是她当时坚决的语气吓到了苏颜,苏颜顿时眼泪汪汪,因此也惹怒了苏颜身边的王氏。王氏就要定了她手里的那只球。
“一只球而已,你让给她,以后我再送你一个。不要为这点小事闹不和。”苏容悄悄地劝她。
“不和?你几时见我们和过。这样的球满大街都是,为什么非要我手中这一个?”苏漫却毫不软弱。她现在在争的,已经不是一只球,而是她在这个家应该受到的尊重。让,为什么要让。苏颜拥有的还不够多吗?
“这样的球满大街都是,但,我非要你手中那一个。”王氏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口气强硬蛮横。
“我!不!给!”苏漫一字一句,与王氏的目光对峙着,虽然年纪小却毫不示弱。
“你……”王氏哪里被这样顶撞过,恼怒之下便把那球从她手里硬抢了过去。
苏漫又急又气,眼泪掉了下来,冲王氏喊道:“你为什么这么待我,为什么恨我!你儿子是病死的,为什么非要加罪在我身上!也许就是因为你这个做母亲的不积德,老天才让你的孩子短命!”
这话一出,王氏气得脸色煞白,也被正好经过这里的苏建林和苏老夫人听到。结果一件小事就这样被无穷扩大,闹得全家尽知。
“你嘴里不干不净地在说些什么东西,居然敢冒犯你死去的兄长!”苏建林冲她怒斥。
王氏立即哭天抢地,诉说委屈。苏建林看苏漫的眼神里更是带着深深的厌恶。
那样的眼神把苏漫伤得体无完肤,也让她痛到失去理智。为什么?他是她的父亲,给予她生命的父亲啊。他和母亲应该是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两个人,是全世界最该爱她的人。谁都可以厌弃她,但父母怎么可以厌弃自己的孩子?
苏容欲护苏漫,急急地把事情原委一说,希望让父亲了解是王氏蛮横在先。谁知,苏建林的态度却更显反感。
“作为晚辈,用这样刻薄的言论顶撞长辈,太没教养;作为姐姐,连一件小物都不肯相让妹妹,太无气量。”
苏建林冷冷地数落,而此时,苏漫心里积压了多年的愤怒和怨恨已经到达极点,终于在一瞬间爆发。
“我没有教养,哈哈,说得好。子不教,谁之过?作为父亲,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作为丈夫,你既然嫌弃我娘,又为什么要娶她?她是卖花女又怎样,她身份卑微又怎样,都是你心甘情愿把她娶进门的,或者根本是你利用权势强抢民女。你是将军又怎样,你就高贵了吗?你就可以左右别人的人生了吗?如果不是因为你,说不定我娘现在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还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而我也不会出生在这个虚伪冷酷的家庭。苏建林,你根本不配当我父亲,你毁了我和我娘的人生,我恨你……”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苏漫的脸上。苏漫被打翻在地,嘴角溢血。而苏建林已经气得双目充血,就快发疯。他举起手中的拐杖,颠颠撞撞地冲过去。若不是苏容拦着,那一杖下去,苏漫便是半死了。但很快苏建林的暴怒就在苏漫不知恐惧、倔强不屈的目光中渐渐冷静下来。“冤孽、真是冤孽……”他长长一叹,连拐杖也忘记了拿,拖着一条腿就离开了。
苏漫在苏容的搀扶下起身,一抬头便遇上了老夫人阴沉无比的目光。她用威严的口气命令她:“苏漫,你跟我来。”
苏漫被老夫人带去了府里摆着苏家祖辈牌位的祠堂。苏容因为担心她受责难也偷偷得跟了去。
祠堂的门紧紧关上了。
“今天,我当着苏家先祖的面,让你明白一件事情。你,根本不是我儿建林所生,根本不是苏家的孩子。你是你那不守妇道的母亲与外人勾搭弄出来的野种,是苏家的耻辱。”
老夫人这几句话,如同一个焦雷,把苏漫震得四分五裂。而站在外面倚门静听的苏容也惊得差点叫了起来,他忙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巴,心底暗喊了一声“天呐”。
“不不,这不可能。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苏漫呆呆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痛楚地喊着。
“我会在苏家的祖宗面前说这种假话来否定苏家的血脉吗?”
老夫人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苏容面如死灰,却还在挣扎着抵抗:“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要侮辱我的母亲,不要……”
“你的母亲就是一个****无耻的市井女子。在生下你没多久后,她的奸夫,也就是你的生父竟然胆大包天,溜进府来与你们母女相会,被我和建林当场抓到。建林当初在朝为官正如日中天,出了这样大的家丑,几乎是他这辈子人生最大的污点。建林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上不愧天,下步愧地,不知上天为何对他残忍,对苏家残忍。失去两个儿子,却得这么一个‘女儿’……”老夫人说到这,语气变得无比沉痛。镇定了一会后,她又继续说道:”这件事在全家只有我和建林,还有子珍知道。建林不会让其它的任何人知道,苏家也丢不起这样的脸。你的母亲后来抱羞而终,而建林却决定让你继续当着这个苏家的女儿。本来,他该把你丢出大门、扔到街上去的,不是吗?但他心存不忍,毕竟没有这么做。”
苏漫沉默着,她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而苏容在门外,震惊已极。不过这时他也了解了一件事,为什么他那一向并不无情的母亲子珍对待可怜的苏漫却没有同情,原来她是也知道这件事。
“而你今天、今天居然还敢指着他鼻子骂他,恨他,指责他。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有什么资格恨他、恨苏家。你就该为苏家奴为婢来偿还你母亲的债。从今天起,你最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安分守己,不要再有任何怨恨。如果你再说出这种不知所谓的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