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言心中突然升起一阵烦躁,无法再继续静心。她自定中醒来,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时间也没了心情继续下去。
这股剑气如果是在其他人身上,应当是想办法逼出体外,但在她这里却可以依靠化消来解决。对方能够利用这一点,必然是已经了解了她元功的特性。被人在不知不觉间摸清了底细,黎言也没有办法确定这是福是祸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她心中更添了一丝警惕,这世上不只有一个朱尘岁华,她在日后也许还会遇到如他一般,或者是更加强大之人,她绝对不能再这样大意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夜色深沉,深吸一口气,一股清冷的感觉随着空气进入脏腑之中,让她那颗有些烦躁的心渐渐安稳了下来。
她心中一动,伸手一勾便从窗户翻身而出,上了房顶。那掌柜的只是说让她别惹事,在人家房顶坐一坐,应当是不算在“惹事”的范围之中吧?
夜色深沉,清凉如水,无云的天空缀着点点星光。
这楼不算高,黎言也没有那千里眼的神通,坐在屋顶上也只能看着下面街上灯火闪烁,比起白昼里,街上的人反而更多了一些,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有街边小吃摊子传来的油烟味,也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完完全全的俗世模样。可就是这种样子,让黎言莫名地静下来心来。
同样静不下心的人还有方霁峰,他本是默默地守在黎言旁边的屋子里,打算帮她护法,察觉到她出了定,又出了屋子,便也有些坐不住了。这段时间,他能隐约感觉到黎言心里有事,而他又何尝不是心乱如麻?
他来到客栈的后园,想要清醒一下头脑,但抬头便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的黎言。夜色之下,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屋顶之上,不知怎么的看起来孤零零的,微弱朦胧的光芒映出她的身影,是那么纤小。
方霁峰愣了一下,突然发现她其实看起来还只是像一个没有长开的小女孩,默然回想这一路行来,他好像从来没想起过她其实并不算强悍,是因为她一直都表现得很果决和坚韧吗?
回想之前种种,每一次面对敌人,她的腰背都挺得很直,小巧的下巴高高地昂着,眼睛里也燃着一股不低头的斗志。
她其实也很累吧?方霁峰脑袋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念头一起,就火烧火燎的灼着他的内心,一股冲动上来,他也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
黎言早就察觉到他来了,但没去看他,只是说:“过来坐下吧。”
方霁峰默不作声地坐到她旁边,看了一会儿夜景,又转头去看她。她抱着双膝坐在那里,下巴搁在膝头,微光勾勒出她微微蜷缩起的轮廓,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气势。
不知道是这夜色太深沉,还是怎样,他突然脱口而出:“黎言,你在想什么?”不是黎姑娘,是黎言。
黎言好像没有察觉到这微微的亲近,笑着说:“本来什么都不愿意想的,可惜,没成功。方霁峰,其实我在害怕。”
方霁峰默默地听着。
“我是见过生死的人,出谷之前我以为我能适应的,但后来我发觉这外面的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惨烈,动辄生死。”她转头看着方霁峰,非常认真地问:“我们不是在修道吗?”
方霁峰从她那双漆黑晶亮的眼睛中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疑问。
黎言没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因为她自己心里有答案。她转回头,重新看着夜色之下熙攘的街道,“方霁峰,我怕死。我在想,如果那天朱尘岁华没有出现,我们该怎么办?原来我们太弱小了,生命好像根本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不是怕死,而是太过珍惜性命,所以更狠,但也更害怕。
“可我也怕出事,怕做错事。”
力量能够掌控他人生死,有关生死的都是大事。黎言对于自己手中的力量感到茫然,力量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命,但却不能以此来轻贱他人的生命。
在小谷的时候,她曾对方霁峰说她面对死亡不会后悔,但她现在有些动摇了。杀的人越多,她越是不安。
黎言觉得她的路走到底了,前面不是尽头,但是一片空旷的荒野。师父和汤儿的行踪、心魔,以及接下去该如何修行,一切一切的答案都在那片荒野之中,但她却四顾茫然。
方霁峰突然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说:“我会阻止你犯错的。”
黎言愣愣地看着他,他眼睛里写满了认真。方霁峰看起来是个青年,但内里还只是个大男孩,她能信任他吗?
晃神过后,她突然觉得很好笑,她和方霁峰算是生死之交了,不过这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是有求于华春观,到了那里,或许能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或许得不到,不过无论如何她和方霁峰都要分道扬镳了。
她错开目光,玩笑道:“那你岂不是以后天天都要跟着我了?”
方霁峰压下心头那微微的失落,笑道:“那又有何不可,只是你要好好巴结我才是。”
黎言莞尔。
说笑了几句,方霁峰又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修行人最为重要的便是专心一志,你万万不可动摇。”
黎言点头,“我明白。”
方霁峰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关切地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黎言想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提朱尘岁华的事,“已经好很多了,再调息十天左右就能化消那道剑气了。只是内腑中的先天真炁受了影响,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温养。”
方霁峰神情严肃地点头道:“那说来倒也不差这一两日了。”
黎言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指着那街面熙攘的人群说:“你可知道为何入夜了这街上还有这么多人吗?”
黎言摇头,他这话题跳跃的太快了,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日是水官生辰,要祭水。家师曾说过不入世,何以出世,不如我们也入世一次,去凑个热闹?”方霁峰眼睛里满是笑意。
黎言一阵好笑,说穿了不就是想去玩闹吗,还拽什么出世、入世的大道理?自从她来到这地仙界,还没有再看过这种热闹,让方霁峰这一提醒,她突然也有了兴趣。
“好吧,我们也去看看热闹!”说着,她站起身就跳下了屋顶。方霁峰失笑,连忙追去。
黎言记得下界也有祭三官的说法,不知道跟这地仙界的习俗是否有关了。
地仙界祭水官是为了消解灾厄,要让灾厄顺水而去,因此人们每到这一日便都聚集到河边水畔。人们用朱砂在黄纸上写下过去一年中烦扰之事,这张条子叫“厄书”。把厄书叠起放在大片的芦苇叶上,让其顺水而下,便是将灾厄带走之意。只是后来那芦苇叶子上放的就不只有厄书了,有些少男少女会改用这法子来传递心意,不但厄书变了情书,甚至连芦苇叶子也往往被换成其他更精巧别致的底座。
黎言觉得这有点像下界的放河灯和漂流瓶的综合体。
西山城里有一条东西流向的烁河,黎言跟着人流来到烁河边的时候,方霁峰正好讲到那少年男女借此传情递爱。河里飘着各种造型的底座,原本的芦苇叶反而成了数量最少的了。
黎言不免奇道:“这么多啊,这怎么弄清楚是要传递给谁的啊?”
方霁峰也只是听过这风俗,以前没亲眼看见过,有点心虚地猜测道:“许是样子不同吧……”
黎言突然玩心大起,拉着方霁峰在满是人的河边挤了个位置,便怂恿方霁峰去捞那造型别致的底座。
“这……不妥吧。”方霁峰有些不好意思。
黎言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妥的,我们就是看看,看完了再给他们放回去,断不了人家的姻缘。”
方霁峰无奈地摇头,她明明就可以用神念去探查那些叠着的纸里面些的是什么,却非要用这捣乱的法子。不过他提议来看祭水官也是为了哄她开心,他左右看了看,无人注意到他们,猿臂一伸便捞起了一个用深色蜡纸叠成的楼船,连忙塞给黎言。
黎言没他那么多顾忌,大喇喇地翻出夹在里面的纸卷,扫了一眼连忙又把纸卷塞了回去,放回河里。她撇着嘴摇头道:“酸,太酸了!”
连着捞了几个,黎言就被里面那些奔放的情话惊到了,连呼吃不消,不让方霁峰再捞了。
他们玩得正开心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位公子,还是请留步吧。”一名女子声音不大,但隐含惊慌之意,与其说是惊怒,不如说是恳求。
有男子嬉笑道:“姑娘你切莫恼怒,你看这良辰美景,他人皆是双双对对,在下只是不忍见姑娘你一人独行,想要护送你而已。”
黎言和方霁峰惊讶地对视了一眼,这声音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
“这……多谢公子美意,但还是不劳烦公子了。我、我要赶紧走了,我家仙子等急了会生气的。”
那男子敛去戏谑之意,疑问道:“仙子?”
女子似乎壮了些胆气,不过还是细声细语地说:“是,我是要随仙子去修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