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周国都,以沣水为界,分丰镐二城,国人皆称之为丰镐二京。镐京在东,丰京在西,大小不一,分工不同。
镐京乃王室所居,方圆百里,城高九丈,设东、南、西、北十二门,由九经九纬十八条道路纵横分割。每条道路皆以九轨为宽,上涂砖石。
王宫居于镐京中央,左为宗庙,右立社坛,前置明堂,后设坊市,占地五经五纬,开九门,内设十二主殿、二十四分殿、七十二偏房以合天罡地煞之数。那十二主殿,天子得五,太子占四,王后居三,皆是漆墙明瓦金镶玉砌,雕栏画栋富丽堂皇。且有三公六卿之府,周天而侍;虎贲三军,八面为防。真可谓是,威如天阙,固若金汤,繁似锦绣,万民心向。而丰京原是文王所居,后武王建镐京,便把丰京赏给那些寻常百官及诸侯使者。丰京只得方圆七十里,城高七丈,地卑位次,不足为表。
不论其他,今日且只说那镐京坊市。
宗周坊市只得镐京一处,其余城邑每逢初一、十五则会聚民祈祀,聚商为集。
欲知我镐京坊市景象,后世曾有寒生收书而叹,作《如意坊》一文,其文如下:
“穆王携礼拜昆仑,讨得西母如意赏;供于宗周镐京北,建我中华第一坊。
坊市三里作周长,贾客四方好为商;定那中轴为主道,余下经纬居和仓。
午时开兮酉时合,前开后合钟百响;待那坊市开启时,官家磨拳民擦掌。
周室果真礼仪邦,众人门前各相让;但有先来与后至,渐次而入皆不慌。
在家算得日所需,而今止步道中央;左右两旁商比肩,东西二侧贾双行。
瓜果蔬菜铺满地,鸡豚狗彘挂案旁;贩夫人人比喉亮,货妇个个点金忙。
更有技艺兼杂耍,喝彩叫好声如浪;男儿脸厚侧身挤,女子面薄翘首望。
店内小二凑热去,急坏他家老账房;唯有店主眼观鼻,体泰安然稳如桩。
我把袖口偷偷看,抖得金钱叮叮当;盼做半日富贵人,昂首入店舍货郎。
这家易得好米面,那家买来油汪汪;又把绢布量九尺,妻儿皆可穿新裳。
正欲寻些鲜江鱼,忽闻酒肆飘醇香;何人不识酒香醇,吃它两碗又何妨?
点得五味一壶酒,坐下身来细品尝;心醉视己堪比天,讥笑旁人做跑堂。
那人不怒也不悲,原来修得好涵养;自讨没趣拂袖去,撒下余钱来了账。
出门便闻钟鼓响,酒醒三分悔舌长;跑返酒肆谢跑堂,那人礼笑称已忘。
复又从那酒肆出,顿觉神清又气爽;见袖虽空怀却满,心满意足喜洋洋。
欲出此坊当原路,难免东张又西望;门庭冷落人已稀,暮气昭昭天苍苍。
忽闻哭啼声渐近,却见稚儿乞于旁;肚饥腹空日无食,愿讨善人半碗汤。
路人摆手相离去,皆言家中少余粮;乞儿无奈缩回巷,泪已干干眼悲凉。
非我不愿做善男,还有妻儿尚需养;矮身掩面步疾行,脸红耳赤愧难当。
行至坊外无人处,拭泪擦鼻徒哀伤;心缓神定回头望,才知此坊非天堂!
待还茅舍木枯坐,执笔无言心茫茫;耳中不闻妻夸奖,眼里只见乞儿状。
忽闻我儿轻唤冷,但见风雪入寒窗;顺那风雪环屋看,家徒四壁鼠也光。
忆起坊间骄与奢,十年所蓄一朝丧;捶胸顿足难自抑,大骂自己败家郎。
妻从灶起忙宽慰,爱子犹言身心凉;一家抱头痛哭泣,妻哭子兮儿哭娘。
锅中饭菜已温热,掀开木盖见糟糠;冬日难寻山野菜,挖来草根就饭尝。
所货油米怎舍吃,封入瓮中悬于梁;妻借邻灯把绢看,为儿量做守岁裳。
儿复开怀妻开颜,觉见春日好时光;屋中踱步生感慨,提笔写下心中想。
不抒穷生报国志,不写将士情万丈;不言日后勤耕作,只留人生一向往。
噫吁嚱!叹宗周之皇煌,哀民生之伤殇!不知何日能见那大同景象,圆我心中如意坊?”
......
民生不再表,且说太傅回宫三日之后,竟邀我去坊间喝酒。我虽心中诧异,但仍然很高兴地应承了下来,顺便还领着姒和虢石父一起出宫。虢石父多少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到坊市里的奇货倒不以为意,而姒却很好奇左右张望,见到漂亮衣裳和精致首饰总会停步凝望片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或许是天性。还没到酒肆,姒就相中了许多稀奇物事,她虽没有说可我还是都给她都买下了。只是苦了虢石父,等太傅领我们走进一间名为“相传居”的酒肆时,他已经背几十斤的衣物珠玉。
酒肆跑堂是个精明人,接到虢石父扔来的一镒金后,满脸笑容地把我们请到了内设的一间十分宽敞的雅室里。雅室室内成方,长宽三丈,南北为窗,西边做墙,东边落帐为门以便供应。由于又在酒肆深处,屋内很是明亮安静。
我们只留了一张稍大点的几案,吩咐跑堂上几道店内拿手好菜,又招呼酒保筛几坛上好的晋酒。
待酒菜上好,四人对坐。太傅身为我的老师,又是一国之君,自然要坐主位。
“老师既然想喝酒,学生自然在家中扫榻相迎,何必跑到这坊间酒居,与那些贩夫走卒为伍呢?”这地方鱼龙混杂,很多称呼名字都要改改。我坐在席上,看着眼中刚上的酒菜,心里把这些东西和宫里面日常用膳做比较,感觉仅样貌上就相差甚远,难免生出一种排斥的心。
太傅冲我笑了笑,却对坐在我右侧的姒说道:“褒姒,可吃得惯么?”
今日太傅见到姒时便惊其为天人,知道姒的过往后又沉默不语好一阵。可当他又得知姒被褒侯认作义女时,便明白了我心中所想,没有反对什么,只是笑着嘱咐我要小心处之。我也心知太傅用意,他是在担忧申侯那边。
“回大人,姒吃得惯。这家酒居想必也十分了得,所做菜肴模样虽比不得家中,然其味道却能比肩,而且还另有一番独特滋味。”待姒咽下口中食物,放下了箸她才细声回道。她再也不是那个狼吞虎咽的乞人了,俨然一副贵族之女的端庄形象。
太傅闻言眼神一亮,面露喜悦地夸赞道:“褒姒,你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你才在家中学习几日,就有举一反三之能了?快与老夫说说,你觉这酒居有何不凡,这菜肴又有何特色?”
姒得太傅这样的重臣夸奖,不免有些喜形于色,她微微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初入这间酒居,姒也觉得此处很是平常,虽然室内干净整洁,陈设简单,但其老旧之处还是一眼能看到的。”
“确实,学生一进来便看到满目旧景,如回到过去一般,这店家也不知好好修饰一番。”我插了一句嘴,还自鸣得意,没想到却被太傅瞪了一眼。
“待姒说完,再敢插嘴回家找你父亲告状!”一听这话我赶紧捂了口。太傅哪里都好,就有一点不好,喜欢带着我到父王面前告我的黑状,而且还变本加厉。刑不上大夫是礼,但老子揍儿子却是天经地义。一想到那些悲惨的场景,我不免有些背脊发凉,于是一手捂着嘴,一手轻推着姒,催她赶紧说。
姒看了我一眼,抿嘴一笑再柔声说道:“此处虽显简单陈旧,但也暗含了返璞归真之意。所列陈设也合六艺之道,厅堂中央案上所陈之琴为乐艺,墙上所挂之弓为射艺,门口所悬之鞭为御艺,架上所列之简为书艺,账房所持之筹为数艺,此五种物事齐聚于一屋,这便是礼了。”
“妙啊,妙啊,孤......啊不,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听到这处不禁赞叹一声,随即紧忙捂口讪讪地冲太傅一笑。太傅根本没理我,而是向姒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然而此地虽看似朴实无华,但却暗藏玄机。只拿我等坐席为例,这席子颜色虽单一,但却是微黄泛白彰显贵气。姒跪坐在上面感觉很是舒服绵软,用手细细抚之,猜测其材质或为羊毛裁制。”
姒又指了指几案继续说道:“此案虽未漆,但却自呈暗红之色,临近闻之略有馨香,而且如此这般旧物竟无鼠咬虫蛀之痕、干裂湿翘之状,足见其坚韧非常经久耐用。姒猜测此乃吴越檀木,至于是何种檀木,姒见识浅薄不得而知。”
“哈哈,何来浅薄?能有这番见识已然不凡,这几案取材于越之紫檀,少爷家中也有很多相似之物,只是它们又与其他名木相混,你辨认不出也是正常。这蜀国的竹箸倒不罕见,至于那些齐鲁食器也算平常。褒姒,你倒是说说,觉得此酒居还有什么别的异于寻常之处?”太傅笑着又问道。他平日难得夸人,即便是我也讨不了过多的赞赏,没想到今日却连续夸赞姒,实属意外。不过更令我意外的是姒,每日虽伴读时能学得些知识,但她还需照顾我的起居,能有今日的表现,也只能说她天资聪颖,是个奇女子了。
姒屈身敬了太傅一杯酒,权当谢过他的赞赏,然后压低了些声音说道:“若说此地其他异常,姒确有一猜测,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姒还担心若是讲错了,先生和少爷会怪罪于我,所以事先还请告个罪。”她说完又举酒敬向太傅和我。
“但说无妨,我这学生不舍得怪罪你,老夫也不会问罪。”太傅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
姒听了太傅的话脸都红到耳根子,紧着把头往自己怀里送。
“哈哈哈哈,”太傅看着姒这样子不由大笑。
我无奈地在对面也陪着他笑,心里却犯着嘀咕:“太傅这个老不羞。”
虢石父一直边吃边听我们说话,看到此处也转过头去捂嘴偷乐了,不过当他瞥见身后放置的包袱,又一脸哀怨的转过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