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曲如心念，如川流、如天地，可随万物而生。故此，习琴者，皆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情与意汇，意与象通。”沈离想起在木家祠堂听到那乐艺先生所说的话，摇头：“此时心境，我又习不琴。”
“能想到这一点，你很有天赋。”水姬拉着沈离坐下，银白色的月光为她染上一层朦胧之色：“不要分心，跟着我来弹。”
她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有不容拒绝之意。
无形的琴弦出现于沈离指下，但他没拨动。他已连续听着水姬弹了两月的琴，即便对琴艺不懂，也已算得上入门。水姬愿意交，他定会用心学。
熟悉的琴声自水姬手中响起，沈离专注地看着她那纤纤玉指的跳动，只觉一阵心花缭乱，心胸烦闷。
“不要看我指法，用心感受着乐曲之意，指随心动。《九音》是心中之音，是对这天地的叩问，是追索其天地本源的声音……闭上眼睛，你会很快明白。”水姬的声音很让人宁静，沈离听话地闭上眼睛，心神沉迷入水姬所谈的琴音当中。
又一次的，他进入那天地未开，一片浑沌的玄妙之境。黑暗，空洞，死寂，冰冷，没有丝毫的生命，沉重的窒息，如同听到琴音时所感受到的。只是这一次，他的神识小成，感受更加强烈。
“那浑沌的远古，谁将此态流传导引？那有形的天地，又从何处得已产生？”水姬用那琴声将沈离引入幻境后，却停下拨动琴弦，任由沈离处那于片黑暗之处。她坐在沈离对面，凝望着虚空，似在问沈离，又是在问自己，或者问这天地。
沈离灵识处于那片无垠的冰冷黑暗之中，忍受着那股强烈的窒息，细密的汗珠额上沁出。
水姬收回目光，注视着沈离面孔，声音含着一种奇异之力传进沈离神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为天地？何为宇宙？”
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沈离极力挣扎，但四周分外的粘稠，那股窒息之感越发强烈。他渴望劈开那黑暗的天地，但强烈的无力感让他的思绪有了混乱，处于失重状态。
水姬的声音，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落脚地，不由细细思索。
“何为天地？天地之初，其形为无。后生阴阳，阴阳演化，生四象，而成天道。何为宇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古今往来谓之宙……那么，又是谁将混沌之态分解流传。”沈离脑海中忆起拜师之前与师父的对话，当时师父说五色石补天之语，而他答道轻为天，浊为大地，五色石为重物，何能天？
“混沌无形，化为天地，天地有形却又无形，即是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天道运转谓之易，天道当含混沌，天道才能将混沌之态分解流传。易者，天道也。而乾坤，易之门也。”识海中，易经的句子浮现，沈离突有所悟，那原本玄奥难懂，他以为要到接近凝卷境才会明了的语句，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乾坤，易之门！”这一明悟，仿佛给了他挣脱那股沉重压力的力量，识海内《易》经文字，突然爆发出一阵璀璨光芒。光芒过后，所有的文字消失不散，化成八条不同形状的横线。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似歌非歌，似诀非诀的声音出现在沈离脑海。但此时沈离没有时间细细体会，那八道横线渐渐虚化，最终消失。
沈离沉声一喝，虚悬的双手突然用力一拨，一道震憾之音从手下传出。
幻境之中，那片黑暗中突然一声巨响，渐渐明朗开来。沈离如释重负，缓缓睁开双目，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双目中神采盎然，微笑着望着水姬。
水姬身躯轻颤，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手指重新扣于琴弦之上，一串串奇妙琴声响起。
沈离神色一正，再度闭上双睛，细细感受，手中琴弦也时而勾抹，时而停顿。初时，尚发出一些不和谐之音，夹杂于水姬所发琴声之中。但渐渐地，他慢慢地跟上了节奏。
两人琴声并不相同，一人沉稳，一人轻盈，但却是分外的和谐，体现着一样的意境。
“原来《九音》并没有固定的手法与曲调，有的只是意境。甚至，原来听到的水姬所弹的曲子，也只是她随意而弹，却能合我所修之道。”
感受着《九音》所含的问道于天地的意境，天地显化，万物始生，一遍遍地叩问着天地，虽然没有答案。但沈离的心也被那宏大的气势所充斥，生出自身渺小，天道悠远的感概，世间纷乱之心，原本就是庸人自扰，那是将自身看得极重之故。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灵，变得空灵而悠远。
“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圣人寻求天道之人，原只是为人合天道而与世无争。若要争，也是争与天道合。”
一股股浩然之气自心胸中诞生，比以往更加浓重而磅礴，流转于血脉，通达于四肢百骸，最后又将收拢，汇集于浩然之心，势若破竹，于那六窍之则，再开一窍。
“此番顿悟，尚有余力……”开窍的痛楚让沈离皱头微眉，但他心中平静无波，手指却毫不停留，于那无形的琴弦之上跳动。并不只限是《九音》，包括，山，水，风，鸟，兽……以往他所能听到感到的声音，全都汇聚于手指之间。
心胸再一次悸动，仿佛受到刺激一般，更多的浩然之气生成，流转全身，形成一股激流，朝着浩然之气冲刺。然而，其势头中猛，却没能冲开一窍，反到引发出的一阵刺痛让沈离身体一阵抽搐。
“《乐》以和，德全面后及也。乐之所含，原本就是圣人传世之道德文章。古之圣贤鼓乐，百兽齐舞。我为何执着于圣人留传于世的书面文章，而忽略乐之和。幸好，觉悟及时……”
“圣人感悟天道，道大不可言，有的以乐传之。故此，乐曲有含四时，有含道、仁、义、礼等。我先所奏，只是我所能听到的一切有形有质的声音，其中含万物之道……因而能生浩然之气……但还不够。我所听到的，还有那无形无质的声音，我能听到它……”
沈离脑海中浮现第一次问心之时，所感受到的阵阵生机，那石矶山上草木生长的悄然之声。他的手指一变，缓慢而柔和地虚空，没有声音发出，但有一道道无形的波动扩散。山中树木因此而齐齐地一晃，仿佛感受到那无声的音乐一般。
沈离感觉到心腔之中那跳动不止的心脏，突然坚定而有力地蹦跳一下，一股浩然之气倾吐而出。
“第八窍，但积累皆耗完，已到极限了……”心胸之中再次传来一阵剧痛，让沈离脸色有些发白，但由洗心六层连跳两层的兴奋，让沈离心中松一口气，手中略缓，琴声渐停。
然而，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水姬突然纤指连挥，一阵阵扣人心弦的声音响起，带得沈离所弹之琴声也渐渐拨高。
“好好接收山魂赠于你的礼物……”沈离心中吃惊，耳中听到水姬的声音，突然感受到外界的变化，不由得惊道：“这是……浩然之气……山魂的力量……”
浩浩荡荡的浩然之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山谷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压漩涡，空气凝稠得如同实质。
“放开心神，接收山魂的赠送……不要抗拒……”水姬的声音轻轻回响在沈离耳边。
沈离眉头紧皱，只感觉一道道浩然之气自脚底，自空气中，缓慢地沁入身体，融于血脉，引发起全身一阵阵胀痛感。
“我拒绝——”心神强烈抵触着这股浩然之力的融入，两股力量在血脉之中发生轻微的碰撞，一种全身似乎要被撕裂的疼痛传来。
“我阻止文映生，正是因为他用山河卷吸收此山浩然之气。而今，我自身却在接收着这股力量——这让我怎么接受……我能感受到山魂的痛楚……我不接受……”沈离排斥着这股力量，血脉内能量的冲突更加剧烈，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吐出。
水姬似乎看穿沈离心中所想，轻叹一声，怜惜地轻抚他的脸庞：“你该知道，若无山魂的自愿，你是不可能得到这些力量的……你放心，山魂的根本，并不是浩然之气。”
沈离身躯颤抖，咬牙道：“不可能——山魂……山魂……你给我出来……我……不同意……”
水姬摇了摇头，衣袖一挥，沈离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山谷中传出若有若无的琴声，那浓若实质的浩然之气似乎受那琴声的引导，纷纷朝着沈离身体涌去，山谷之中刮起一阵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