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丁敏慧身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她长得越来越像戈向东。鼻子、眼睛、下巴，甚至连说话时候的神情都像，更要命的是两个人的感情情同父女。看到丁敏慧黏在戈向东身上撒娇的样子，他心里嫉妒得简直要发疯。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他怎么能容忍情人恋着别的男人？
过去，每天哪怕是再累，看到丁敏慧就浑身充满力量。可是，时间越长，他越害怕见到丁敏慧。他害怕有一天听到一个他不想听到的消息——丁敏慧是戈向东和丁馥芬的女儿。这个谜一般的问题一直在折磨着他，以至于让他有些精神恍惚。
丁敏慧在戈向东和梅雅莹的培养下很快成长为一个十分优秀的女孩子。二十多岁的她不仅出落得高挑漂亮，还是留美的双料博士。而丁敏慧越是优秀，他内心的煎熬就越强烈。
假如生活在他仅存的希望中欺骗了他，那他真的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了。
12
周海龙开车带着梁小宝找到梁家宝的时候，他正在海滨广场晨练。
梁家宝的晨练只有一项内容，那就是打军体拳。这套军体拳他打了三十多年，从当兵那天起，每天早晨从来没有间断过。从战场归来时，梁家宝英俊的面容就彻底毁了，面部大面积的灼伤让他的五官变得有些扭曲，原本说话就磕巴，受伤后，不仅磕巴嘴还跑风，说话呜呜啦啦很少有人能听懂，久而久之，他的话更少了。可他的身体仍然十分硬朗，腿脚十分利索，军体拳一招一式打得虎虎生风。战场上所谓的幸运只是偶然，丛林战最遵循大自然法则，优胜劣汰显现得更为突出。梁家宝的特长是跑得快，耐力强。当兵时，长跑、刺杀、匍匐拳，这三项他能在全连排到前几名。来到天海公司后，戈向东把保安部交给了他。梁家宝从三四名门卫开始带，最后带出了一支近百人的保安队伍。这些年，天海集团四个子公司，十多家下属单位的保安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门徒，天海集团总部包括下属公司、项目部没出现过一起治安事件和群体性纠纷。梁家宝带领的公司保安部，年年都是天海市的治安先进单位，连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的魏东阳都不得不佩服，几次在全市治安表彰大会上称赞：“梁家宝带出了一支保安队伍的‘王牌铁军’。”
梁家宝的后面跟着十几个晨练的老头儿，他们是他最忠实的粉丝。他很远就看见周海龙的奥迪汽车开了过来。
梁小宝远远地喊父亲：“爸，周叔有事情找你商量。”
梁家宝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周海龙，接着打他的军体拳。
周海龙只好带着梁小宝向梁家宝走过来。
梁家宝看了一眼周海龙，摇了摇头，一句话没有说。
周海龙靠近梁家宝：“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我说，你听，行吗？”
梁家宝“嗯”了一声，蹦出来三个字儿：“有……屁……放！”
周海龙忍不住笑了：“憋老半天，就这仨字儿？大清早的，不卫生！有些事我得说说你，你百分之五的股份留在天海集团下崽呢，让你儿子到处借钱花，你好意思吗？”
梁家宝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周海龙，从嘴里挤出来几个字：“关……你……屁……事！”
周海龙哈哈笑了：“嘿，这次四个字！关我屁事，就因为你把钱看得那么紧，你未过门的儿媳妇吹了！我们要不是战友，我管你屁事。你的儿子要结婚了，要买房子、买车子，你不管，戈向东不管，我管！”
梁家宝又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你……放……”
周海龙看着梁家宝说话费劲就替他说了：“我放屁，行了吧？你说我们家小宝……”
梁家宝打断他的话：“是……我……家！”
周海龙又笑了笑说：“行，行，是你家，你说小宝找个大学毕业生容易吗？谈恋爱得吃饭，送花，看电影，你每个月给他一千块钱的零花钱，够屁用啊。现在的姑娘多现实，你以为还是你那时候找幺妹儿啊，你放着那么多钱干什么？”
梁家宝磕磕巴巴地说：“我……没……钱！花钱，自己……挣！”
周海龙质问梁家宝：“你没钱？你的年薪，你的分红，天海集团你有百分之五的股份，你不买房，不买车，只进不出，你没钱，你骗鬼去！”
梁家宝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钱！”
周海龙拉着梁家宝：“梁子，你的脑子真******被炮弹炸扁了，法律上，那就是你的钱，百分之五的股份，一亿七千万，他戈向东一分都少不了你的！如果你面子抹不开，把股份书给我，我替你要。”
梁家宝突然恼怒起来，他一把把周海龙推了个趔趄。愤怒使得他原本扭曲的的面孔更加变形了，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磕磕巴巴地吼出一句话：“你……混蛋……滚！”
周海龙没想到，一向性格温和，对他毕恭毕敬的梁家宝突然发起飙来。他满脸的尴尬和羞怒。可此刻他只能把怒火压在心底。梁家宝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了。那场战争之后，他在思维上就是半个废人。
梁小宝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难堪的局面，埋怨父亲：“爸，你说你这人，说话就说话，你怎么推人呢。”
愤怒的梁家宝甩手给了梁小宝一记响亮的耳光。梁小宝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叫着：“爸，你怎么又打我。”
梁家宝犯病了。他打完梁小宝，丢下还未从尴尬氛围中回过神来的周海龙，沿着滨海的防护大堤开始了奔跑。这些年梁家宝只要一发病，就会玩命地奔跑。周海龙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梁家宝的面前，更不应该向他提天海集团股份的事。
周海龙慌忙拉着梁小宝上了汽车，让他一路去追梁家宝。
梁小宝一边开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周海龙：“周叔，我爸又犯病了，得赶紧去找我戈大爷，没有他的命令，我爸肯定停不下来，说不准他会再一次跑到云南去。”
周海龙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他把奥迪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对梁小宝说：“我下车，你开着我的车，快点儿去找戈向东。你爸这儿，我跟着他。”梁小宝答应了一声，开着车打个转向，朝着戈向东居住的地方开去。
周海龙边跑边望着梁家宝不停奔跑的身影，他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丛林。在那个暗无天日，遍地布满地雷和陷阱的死亡峡谷里，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不停奔跑的梁家宝在敌军炮弹落下来之前飞身一跃，把他扑倒在堑壕里，他的结局会跟倒在峡谷里的那些人一样，至今尸骨还埋葬在战场上。
梁家宝救过他周海龙的命，这一点，多长的时间都改变不了。
梁家宝犯病的原因只有他周海龙清楚。这个寡言少语的人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他周海龙已经忘了那场战争了，已经忘记他们兄弟五个歃血为盟的承诺了，他周海龙是一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家伙。周海龙清楚，从天海集团出来的那天，他和孙茂群注定会成为被唾弃的对象。可是，他戈向东就兑现他的承诺了吗？他亲口答应老连长林春风，要让死去的人死得有尊严，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梁家宝活得好吗？他的儿子梁小宝活得有尊严吗？不仅梁家父子，他周海龙、孙茂群整天活在他戈向东的光环之下，哪怕他们每个人再优秀、再能干，在别人看来也都是他戈向东的恩赐。他们有什么尊严？这些年他周海龙跟着戈向东在商海里东征西讨，帮助他把最初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打造成整个天海市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这里面他功不可没，可天海集团还是他戈向东的天海集团，跟他周海龙有什么关系？负上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让自己获得新生，周海龙觉得还是值得的。
梁家宝下了滨海大道，一路朝着南下国道的方向跑去。他的奔跑速度很快，才十几分钟，就把周海龙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周海龙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上，望着梁家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不得不敬佩，梁家宝的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但这些年仍然保持着一副硬朗的身板，他的身体却已经远远不如这个傻子了。
他焦急地在路边等着拦的士，很快，他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应该早就这么做。此刻，滨海大道的尽头连一辆车都没有。他以为，以他的体格，追上脑袋不太好使的梁家宝是小菜一碟，可梁家宝让他望尘莫及。
13
梁家宝奔跑在南下的国道上。
早晨的太阳真好。阳光照耀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前面亮堂堂地泛起金色的光芒。柏油路两边是翠绿欲滴的隔离带，翠绿之间，初夏的花儿正在灿烂盛开，风里裹挟着花香迎面而来，一路芬芳。路上车很少，梁家宝跑得很惬意。耳朵边上是呼呼的风声，风声里一直回荡着老连长的那句话：“梁家宝，连里要是有人不团结，你告诉我，我来修理他！”
梁家宝要跑步去云南。他心里只认准一件事：找来老连长，问题就解决了。他只有忘我地奔跑，才能平静下来，在朦胧的意识里，他觉得老连长好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冲他招手。
梁家宝越跑越有劲儿。他不知道，在他后面，戈向东驾驶着汽车已经追上来了。他已经有过一次独自从天海市跑步去云南的经历。上一次是因为戈向东跟梅雅莹离婚，笨嘴结舌的梁家宝劝了这个，再劝那个，最终两个人还是分道扬镳了。梅雅莹救过他们的命。当年从茂密的丛林里冲出来，他和戈向东的血都快流干了。那天，医科大学毕业才一年的梅雅莹做了两台大手术，还给戈向东输了300CC的血，是梅雅莹把徘徊在生命边缘的他们拉了回来。
梁家宝一直把梅雅莹当成心中的菩萨。他认为好人和好人就应该永远在一起，他想不通，两个好人在一起也会离婚。得知戈向东和梅雅莹离婚的消息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就失踪了。后来，戈向东找到那天跟他一起喝酒的保安问情况：“梁部长临走就说一句话，他要找老连长回来修理你。”
那一刻，戈向东想哭又想笑，眼泪遏制不住地往下流。梁家宝心是干净的、他还完完整整地保留着那些战争记忆。当兵的时候，只要战友发生矛盾，梁家宝就会跑步去找老连长。
那一次，戈向东让三四个人开着车在一千多公里的公路上寻找。一个多月后，他才在边境的烈士公墓林春风的墓前等到了衣衫褴褛的梁家宝。从天海市到南国边境，一千七百六十公里，这个傻子用了三十七天才跑到老连长的墓碑前。那天夜里，戈向东和梁家宝在烈士公墓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
眼下的事情一下子又扰乱了梁家宝的心，他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生死关头都不离不弃，愿意为对方舍弃生命的兄弟，却为了钱而分开了。
想不明白的梁家宝只有再次跑着去找他的老连长。
戈向东一边驱车慢慢跟在梁家宝后面，一边不停地劝着他。
梁家宝丝毫不理会他，仍然迈开脚步朝前跑。戈向东踩了一脚油门儿，加快车速超过了梁家宝。他把车靠着国道边停下来，下了车，等着梁家宝跑过来。他猜不准，他的命令在梁家宝面前是不是还管用。
很快，梁家宝跑近了，戈向东大喊了一声：“梁家宝，听口令，立正！”
梁家宝立刻停住了奔跑的脚步，嘴里喘着粗气立正站在那儿看着他。望着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的梁家宝，戈向东既生气又心疼。
他扔给梁家宝一块毛巾，批评他：“梁家宝，你又去干什么？”
梁家宝擦完汗把毛巾扔给戈向东：“有人不团结，我要找连长来收拾他。”
戈向东紧紧地把梁家宝抱在怀里，泪水忍不住再次奔涌而出。戈向东哽咽着在梁家宝耳边说：“梁家宝同志，我是副连长，这件事交给我，请你相信我，这件事我能处理好。”
梁家宝接着又问：“有人想撤退怎么办？”
戈向东把梁家宝松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梁家宝同志，这不是撤退，这是为了更好的进攻！迂回穿插，懂不懂？”
梁家宝点了点头，可还是不想上车：“我得告诉连长一声，我们是要穿插迂回！”
戈向东开始一脸严肃地学着林春风的语气命令他：“梁家宝同志，一名战士不服从命令是十分危险的。听我的命令，上车！”
梁家宝有些不情愿地上了车。
戈向东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梁家宝真的渴了，仰脸一口气把矿泉水喝干了。
戈向东感觉到这次梁家宝的病严重了。在老爷子戈正北的丧礼上，戈向东就发现他就有点不对劲了。梁家宝一个劲儿伸着手指头不停地问魏东阳，老二和老四为什么不来。魏东阳劝他不要管那么多事，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梁家宝就有些恼火，不停地皱眉头。看来，周海龙和孙茂群离开公司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梁家宝有些累了，喝完水，一头歪在汽车的后排座上睡着了。
戈向东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应该给他找一个好医生看看了。可是，梁家宝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健健康康，能吃能喝能睡觉。在这件事情上，梁家宝是敏感的，他最不喜欢别人认为他不是一个正常人，他能做正常人做的一切事情，他常常把别人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当成对他能力的轻蔑，对他人格的侮辱。
梁家宝让一向果断的戈向东犯难了。
14
丁馥芬没想到女儿丁敏慧会跟她同一个班机从香港到天海。这也难怪，丁馥芬这两年一直坐头等舱，丁敏慧坐的是经济舱。
机场出口，当她看到丁敏慧高挑靓丽的身影款款出现在她视线时，一股悲凉瞬间蔓延到了全身。丁敏慧从美国回来，路经香港转机竟然没有跟她联系。
在丁敏慧的世界里，丁馥芬这个生母被视为不存在。当年，丁馥芬把几岁的丁敏慧托付给戈向东和梅雅莹只身出走时，恶果早就种下了。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丁馥芬的代价是，她唯一的女儿像是从心底把她给删除了。记忆是最难恢复的事情，因为很多选择不可能重新来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