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过了三月。
谢芹穿了一件短袖衬衣,拉着宇儿下得楼来。院子里,张大爷刚舞完了剑,正左一下右一下甩腿,眼睛却看着冻青树上那鸟笼子,撮着嘴,逗那只名叫青儿的八哥。这时,青儿偏过头来,欢实地朝款款走来的谢芹来了句,小姐你好!谢芹冲那鸟儿笑了笑,说了声,青儿你好。
其实,这是在讨好一旁的张大爷。张大爷爱鸟如命,教了那鸟儿好些人话。鸟儿也乖巧,见人就问好,还能准确分出公母来。谁要是被那鸟儿问了好,不声不响就走了,张大爷就会认为,你看不起鸟儿,就是看不起我姓张的!就要借那鸟嘴要你难堪。这院子里,已有好几个人被那鸟嘴弄得哭笑不得。
谢芹走到冻青树下,却觉得有些冷,就叫宇儿等一等,返身回来,套了一件外衣。下楼时,听见青儿又叫了一句,曾宪是贪官,你妈的!谢芹忍不住笑了,一定是曾宪到了院子里。就听曾宪大声说,你养的啥东西哟,整天胡说八道,安心污辱人呀!张大爷笑着说,这小畜牲就爱胡言乱语,你莫怄气。曾宪哼了一声,嘴里嘟嚷着,转身去了车库。
曾宪的女儿曾盈盈和宇儿在冻青树下说话,像一对小情侣。谢芹出了楼道,曾盈盈甜腻腻地叫了声,谢阿姨,早上好!谢芹就把手伸过去摸那女孩的脸,像摸在了一团厚实的棉花砣子上,嘴上说盈盈长高了,心里却想,这曾宪,咋让女儿长这么胖?等她把自行车推出来,曾宪已把车开到院子里。曾盈盈要宇儿一起坐车去上学。谢芹说,算了吧,我送他就是了。曾宪轻声说,你还跟我客气呀!宇儿瞅了她一眼,像贼一样跟在曾盈盈屁股后面爬进车里。谢芹暗自惊叹,宇儿爬车的动作竟不似第一回那么笨拙了。曾宪朝谢芹笑了笑,将车开出了院子。
这时,听得门口的郭大爷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连雀雀儿都晓得他是贪官,不晓得他贪了多少钱!
这是说曾宪。
又听张大爷说,这雀雀儿通神呢,哪天我把它高价卖给反贪局。郭大爷又说,你那雀雀儿哪来的这本事?张大爷笑道,我白天把它捧在手上,晚上挂在床头,它还不沾点儿人气?谢芹也觉得那鸟儿太日怪了,像个无所不知的妖精,这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逃不过那双鸟眼。
玉石街上,一个穿了一件黄马甲的女人正在扫街,把那些飘下来的残花和垃圾做一处扫,却有一缕残香悠然飘起,像是被那扫帚带出来的。谢芹经过女人身边时,女人正把扫帚伸过来,自行车轮子差点压上了扫帚尖,吓得她叫了一声,一捏刹车,差点摔下来。那女人愣了一下,忿然甩出一句,叫唤啥子?惊乍乍的,把人心肝整得一甩一甩的!
谢芹脸一红,正要说一句啥,听见有人叫她。抬眼一看,是肥肠粉店里的杨玉琼,手里拿了一张毛巾,正擦着店门。店老板袁少辉蹲在地上,在一只大盆子里,狠劲搓那几根又白又胖的猪肠子。谢芹冲杨玉琼笑说,正忙呀?杨玉琼说,还不忙,要等到中午才有客呢!
谢芹说,那我走了!
这时,听扫街的女人大声说,对面那卖肥肠粉的,你们不要把脏水往街上泼好不好?袁少辉手里捏了一根猪肠子,呼地站起来说,你是不是狗眼疯发了,你啥时见我们把脏水泼到街上了?女人用扫帚尖指着街上一团油污说,那这么多油污是哪里来的?袁少辉说,我晓得是哪来的?你问我,我问大哥呀?
谢芹没时间听他们吵,骑上车,一路出了玉石街。
到得文化公园时,毕慧已经把茶铺里里外外都洒扫干净了。毕慧是严芳走后来的,原先在荷花池帮人家出货。没想到,有一天突然闯进来一帮烂人,把铺子砸了个稀烂不说,还打折了老板一条腿。老板是外地人,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怀疑是同行生忌,再不敢在荷花池混了。毕慧是尹老三一个朋友的老婆,那人叫赵旭。按官方的话说,那赵旭就是个无业人员,每天都在牌桌上厮混,和几个跟自己货色相近的人一起,暗暗做手脚出老千,套人家的钱,一得手,就要到街边的苍蝇儿馆子里喝他个烂醉。这些年,尹老三有了这样正经生意,就和那赵旭往来得少了。
谢芹和毕慧一起往外搬茶桌、竹椅。正忙活时,尹老三来了,却说,你们没见太阳这么大,哪个经得住这么晒,想把客人的脑壳晒开裂呀?还不把遮阳伞拿来撑起,未必要等到冬天才用?
两人就只好放了桌椅,去堆杂物那间房里,拿了遮阳伞出来,在那一溜柳树下一一撑开,像突然生出了一路巨大而古怪的蘑菇。
刚收拾妥当,就见赵旭领了一个人,一路摇摇摆摆过来。尹老三以为是来找毕慧的,就叫了一声,毕慧,你老公来了!毕慧不闻不问,顾自在茶水间擦洗茶壶。尹老三招呼两人坐下,叫谢芹泡一壶茶来。
尹老三问,这些天咋样?赵旭将手一挥说,快莫说了,老子日妈遇到高手了!尹老三惊道,日怪,还有比你手艺高的?赵旭喝了一口茶说,也没啥,讨了一辈子口,总要遇到剩稀饭嘛。这几天,我和这位兄弟,在城东一家茶铺里混,碰到了两个高人,连打了三天,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就是招呼不住,尽是输,都老麻糊辣椒——不敢见架了!
尹老三说,有这事?心里已自明白,这赵旭来找他是为啥了。赵旭又说,老子问了好些人才搞明白,这两个杂种是冒大头找来的,专门来对付我们兄弟。那冒大头在城东开了一家火锅,手里有几个钱,喜欢摸两把,也不信邪,被我们套了好几回。狗日的不服气,不知从哪个渣子堆里挖出这么两个狗日的,专门找兄弟的麻烦呢!忘了给你介绍,这位兄弟姓林,叫林涛,也是牌桌上认识的。这位是尹哥。尹老三就和林涛客气了几句。
原来,这林涛不是别人,正是肥肠粉店里杨玉琼的男人。自从工厂垮了,林涛先去了海口,在那里混了半年,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又到了成都,在茶铺里认识了赵旭,两人意气相投、相见恨晚,就和赵旭一道,在牌桌上挣钱,在洗脚房、歌舞厅里寻欢。有一回,林涛跟赵旭碰上个宁波人,是个贩建材的,刚赚了一大笔钱,心里高兴,勾搭上一个离了婚的少妇,就舍不得走了,白天就跟少妇一起到茶铺打牌。茶铺老板跟赵旭是通的,故意将那宁波人同他们安排在一桌,结果套了那人一万多块。林涛分了钱,就想回川南去看一看老婆。赵旭听了,笑骂道,你咋白眉白眼地发瓜呢,还回去看啥老婆?不就是要放腰子[26]里那几点水吗,这么大个成都,能做老婆的一抓一大把,你要胀慌了[27],随便找个地方放一枪,哪用你来回跑!只要你愿意,天天换个新的,等于天天都享受新婚待遇,比你一辈子守一个女人强多了!笑骂完了,领着林涛去了一家洗脚房,找了两个小姐,玩了老半天。此后,林涛再不提自家老婆了,安安心心同赵旭这帮人混。
这时,赵旭正要开口说话,尹老三却抢先说,我这几天也霉呢,你们看,都十点过了,才来了这么几个茶客,一天卖这几个钱,还不够抽烟呢!龟儿业主还天天催承包费,他妈那,还不如跟你们去茶铺里套毛子[28]来得干净!尹老三是要堵赵旭的嘴,摆明了,赵旭是要找他借赌本。赴旭见他先叫起苦来,心里早有了不快,心想,你尹老三有几个钱了,就不把兄弟放在眼里了?老子偏要向你借!就说,你这是狗咬墙外人,干叫唤,你拔根毛都比老子腰粗呢!这么说,兄弟找你借两千,十天后还你,三分利,咋样?
尹老三笑说,你这是啥话,都是自家兄弟还说啥利不利的?把我当成放水钱的主儿了?你这不见外呀!只是我这几天手上确实太紧。这样,我给你凑够一千。赵旭说,你是怕我不还你吧?我老婆不是在你这里打工吗,我要真还不起,你扣她工资就是了嘛!尹老三笑道,你这是啥话,你赵旭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主儿?真要这样,你还能在道上混?啥鸡巴笑话!
几个人就笑。
尹老三又说,我这几天确实难过,他妈的,催承包费像催命样,就这么个烂摊子,每季度就要一万,这不是摆明了剐人的肉么!等承包期到了,老子打死都不干了!自从摊上这事,老子像是拉碾子爬坡,既不敢松,又不敢放!骂完了,叫赵旭他们等一等,说到隔壁的青羊宫找一个叫玉禅子的道人借去。
等尹老三走了,林涛对赵旭说,你不是说他有钱么,咋就两千块钱,他还找道人借?赵旭冷笑一声说,他是老鸡婆穿短靠——要给老子演戏看!
正说着,瞥见毕慧在一边给客人续水,赵旭就喊,毕慧,过来!毕慧提了茶壶,一磨一蹭地过来。赵旭说,你一副阴风扫脸的样子,是进杀场呀?你没看见我来?眼睛叫胶水糊住了?毕慧秋着脸说,你跑这里来做啥?赵旭阴笑道,老子来不得呀,来了咋的,臊你皮啦?毕慧转身要走,被赵旭一把扯住说,你跑啥,连你亲老公都不认啦,不是还没扯脱么?毕慧脸一红,却说不出话来。赵旭又笑说,这回你碰上个有钱的主儿了,你把尹老三缠紧点,有你的好处,老子手紧了,也好找他松一松。毕慧这时骂了一句,你就这么不要脸呀?挣脱了手就走。赵旭笑着说,你做啥我都不管,你哪里去找这么好的老公呀!毕慧扭头说了句,你还是人不是人?赵旭说,你是赶夜路骑瞎马,只怪你霉!说完,大笑。
这时,尹老三回来了,掏出两千块钱递给赵旭,嘴里骂道,我日他老娘,老子好说歹说,龟儿玉禅子只答应一周期限,还要老子立字据,盖手印!说着,摸出一片纸巾,擦拇指上的印泥。赵旭拿过钱说,那我也给你立张字据吧,兄弟虽亲,财义各别嘛!
完事后,赵旭和林涛走出来。林涛说,那姓尹的太不仗义了!赵旭骂道,狗日的,老子要不是没办法,哪个龟儿子找他!骂了一气,两人商量,去了一个惯熟的茶铺,在那里套了两个外地人,赢了近两千元。两人一扫几天的晦气,心里喜得不行,又去到一家歌舞厅,各要了一个小姐,搂在怀里,对着话筒,呜里哇啦一阵胡唱。唱得来了兴趣,就把两个小姐脱了,轮换着来了几回。
出了歌舞厅,都觉得像是被淘空了。
赵旭说,要赶紧充电呢,晚了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突然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冒大头来,就说,他妈的,那个开火锅店的冒大头,真是个死瘟丧,我们干脆叫几个兄弟去他那里高兴高兴!林涛说,要得,去白吃他狗日一顿!赵旭笑道,你也太没修养了,咋要白吃人家呢,你我兄弟一个个有模有样,哪像白吃的?林涛说,吃他还要开钱?赵旭说,开不开钱是另一回事,反正不能白吃人家!这事儿你还没啥经验,到时候等着看好戏就是了!说完,就打电话邀约另几人。
不一时,前前后后来了三个。赵旭对大家如此这般说了一阵,几个人都叫起好来。赵旭说,你们等一等,我去给人家冒总把礼物备好。去了多时,才揣了样东西回来。
几个人拦了一辆出租车,师傅一看是五个人,就说不敢超载,警察碰上了要罚。赵旭说,天都黑了,还有个的警察!几个人就乱哄哄往上挤。师傅见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不敢多言,只好硬着头皮开车,一路望城东而来。到了玉石街,坐在前面的赵旭看见了那家肥肠粉店,就说,要不是冒大头请客,还不如就去这店里,一人来一碗肥肠粉安逸!后边一个叫唐五儿的说,就是嘛,龟儿冒大头也是,好不好的请啥客嘛,这么远,把老子屁都挤出来了!几个人哈哈大笑。
又拐了几条街,车子停在了牛王庙。远远看见冒大头的火锅店外围了好些人,是在那里候餐的。一行人走拢来,一个穿了一件红花旗袍的女子迎上来,问他们是不是吃火锅。赵旭说,不吃火锅,跑你这里来捞呀!那女子一副早见惯了风风雨雨的样子,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笔,撕下来递给赵旭,淡然一笑说,请几位稍候。赵旭一看,是一张候餐券,是21号,就说,那要等多久?女子说,等不了多久。
唐五儿说,就这么素等呀,哥咋受得了?说着,眼睛就往那女子胸前瞅,突然惊叫了一声,妹子,你这胸前咋有个虫呢?哥给你拈了!就伸手过去,那女子把他那伸过来的手打了一下,嘴里说,爪子抽筋了,找兽医看看嘛!骂完,就紧赶过去招呼新来的一拨客。唐五儿笑骂道,狗日的,没把哥放在眼里呢!你们看她那尻子,像你妈个箩篼样!眼睛把那女子跟了一阵,觉得没啥意思,就四处乱走。见一个女人手里也捏了那纸条,便一把扯过来,一看,是11号。就对那女人说,我们换一换吧,都饿死人了!那女人却并不来夺。突然,背后一个大汉一步撵上来,一把抓了唐五儿衣领说,咋的,惹事呀!
唐五儿正要和这人争斗,听赵旭在那边喊,你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惹事的,还不快还他!唐五儿哼了一声,冲那人道,你要是晓得你今晚惹的啥人,包管你走路都要打闪闪!说着,把那纸条扔给了那人。
那人也松了手,嘴里却不示弱,老子不信你是阎王爷的私娃子[29]!唐五儿回头骂道,有你龟儿后悔的时候!
到了这边,赵旭说,你跟那个人较啥劲?做事要专注,做人要厚道,我们都是人家冒大头的客,客跟客有个啥整头?有热情留到往人家冒大头身上使嘛!
唐五儿有些不甘心地说,那个龟儿老子认得,在李家沱开了个理发店,哪天去洗刷[30]他狗日一盘!说完,将那人狠狠盯了一眼。
约摸一小时后,总算轮到他们了。几个人走进店来,被安排在靠窗的一处座位上。赵旭拿过菜单,照最贵的狠狠点了一气,又点了两瓶五粮液。
几个人大声说话,海吃海喝了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