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见差不多了，就问，咋样，吃好了？都说吃好了。又问，喝足了？都说喝足了。赵旭说，那该给人家冒总献礼了。就四下里瞅了瞅，掏出那样东西来，飞快地放进了煮得滚沸的火锅里。原来那是只死耗子，是赵旭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的。
煮了片刻，林涛就要去捞。赵旭连忙制止说，还早呢，等它多煮会儿。唐五儿说，这位林老弟是个新手吧？这东西下锅，不煮他个肉烂皮软，它就要跳起来反咬你一口。几个人就抽烟，叫服务员添茶。
又过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赵旭就拿起那小漏勺，大声道，把锅里剩下的都捞了吃，可惜了嘛！捞了两三下，捞出了那煮得烂软的东西，惊道，这是个啥，我们点了这道菜的？唐五儿假意伸头来看，突然大声说，日他妈，是死耗子！说完，一手蒙了嘴，趴在桌上只顾干呕。几个人一齐吼了起来，早把邻桌的都惊了，店堂里一时大乱，好些人围过来看。几个人一起呕做一团，那唐五儿总算呕出了一口秽物，一口喷出来，喷得满桌都是。另一个掏出手机给那死耗子拍照。赵旭却捂了肚子呻吟，说是不是一只闹死了[31]的耗子，我肚子咋这么痛？几个人又都说肚子痛，趴在那里，眼见得都散了架。围观的人见了这情景，都一齐嚷闹，有人说，快给电视台打电话，叫他们来拍！
慌得那经理连忙上前赔话。又听有人说，搞他妈的啥哟，把死耗子都拿来卖钱呀！给卫生局打电话，叫他们来查！那经理又赶紧给这边赔小心。见局面已大乱了，就对一旁呆着的服务员说，快叫冒总出来！
有人把那装着耗子的漏勺拿起来，也用手机对着拍照。好些人开始骂着往店外走，慌得吧台小姐跑过来对那经理说，咋办嘛，都不买单就要走！有人就骂，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想叫人买单呀！不给你把事搞大，你都该感谢大家了！
这时，冒大头出来了，听见这话，就见惯不惊地说，这位朋友说得对，真的该感谢大家！还收啥钱呢，不收了，请朋友们给我个面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说完，朝四下里不住拱手作揖。有人说，这还差不多！
赵旭等人只趴在桌上不起来，冒大头就走上前去，很关切地在每人肩头拍了拍，连说对不起。便叫服务员把他们往办公室扶。围观者又说，人家都这样了，你不送医院，到你办公室去做啥？想软禁人家呀！
大家又跟着起哄。
冒大头只好叫来了救护车，把几个人送到就近一家医院里。冒大头早已认出了赵旭和林涛，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就叫了几个保安跟了来。
在医院里，折腾到后半夜，几个人觉得没啥意思了，就想收场。赵旭对保安说，去把你们老板叫来。为首的保安说，冒总已经回去休息了。赵旭笑道，不就是那个鸡巴冒大头吗，还冒总呢，怕是冒水了吧，难道他不想收场？硬要猴子耍鸡巴——弄出血才安逸？
那保安赶紧到外面去打电话。
不一时，冒大头来到病房。赵旭等五人正歪在床上抽烟。冒大头说，哥们儿，今晚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两百多块钱的菜，两瓶五粮液，还有这输液住院的钱，都算我请客！赵旭哼了一声说，咋的，把兄弟当叫花子打发呀？话音未落，那为首的保安一下横过来，指着赵旭道，你识趣点儿，你晓得你们今晚上惹的哪个？另几个保安也捋起袖子，露一副横相出来。
这时，对吃霸王餐这一套并不在行的林涛，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从床上一下弹起来，朝那叫得最凶的保安猛地扇了一巴掌，冷不丁将那保安了一个趔趄，旋即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那刀，正是他当年在厂里做车工时亲手做出来的，是他近十年车工生涯中最得意的产品。当下，林涛将那刀抵在了保安的胸口，大声骂道，你狗日有种，再叫一声试试！
唐五儿瞅准时机，朝另一保安踢了一脚，正踢在小腹上。那人双手捂了痛处，蹲在地上哎哟连天地叫。唐五儿双手叉腰骂道，不就是个模样的冒大头么，咋的，惹不得呀？几个保安早被退了神光[32]，全都蔫了，像烫掉了毛的鸡。冒大头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声赔不是。赵旭假意笑道，本来是小事嘛，不就是个死耗子吗，用得着大动干戈呀？冒大头连声称是。
赵旭又说，那你说，这事儿咋整？冒大头掏出一包烟来，给每人散了一支，却并不划出个道道来。赵旭见了，冷笑一声说，我们也不为难你，等天亮了，我们一起去卫生局和消协，把这死耗子交给他们，他们咋处理，我们就咋依。我们从来都相信政府，是不是呀，兄弟们？几个人齐声笑说，就是！唐五儿说，我们从来就是政府的好公民，哪像你个杂种，拿死耗子给客人吃！
赵旭又说，然后我们再去找家报社，把这事儿报道报道，帮助你冒总把卫生搞好，免得你冒总以后再出这号漏子，多好的事呀！
冒大头连忙说，请各位兄弟手下留情，行个方便，卫生局和消协就不去了，报社也不去了，我们一起商量就是了。说着又给每人找了一支烟。林涛却早已忍不住了，冲冒大头说，那你拿个说法嘛，光磨嘴皮子有个用！你是不是想耍狗皮赖哟？
冒大头连说，不是不是，这样吧，你看，是我对不住朋友，我不该找两人来套你们，我明天就叫他们离开成都。冒大头是在说找人来替他收拾赵旭和林涛那事。赵旭却说，你这是啥话，弯刀砍个口，锤子砸个包，流血不流血各是一码事，兄弟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你莫把眉毛胡子扯到一起！冒大头说，是是，这样看行不行，我再拿两千块出来，算是给兄弟几个赔不是。
唐五儿笑道，亏你日妈说得出口，我兄弟几个风度翩翩，就值两千块钱？林涛不耐烦地说，跟他说那么多废话捞，老子给他捅几个窟窿算了！就把那刀尖冷嗖嗖地对准冒大头的胸口。冒大头早吓得毛乍骨碎[33]了，忙说，四千，我给四千！
赵旭这时说，这样，你一共拿五千块钱，五个兄弟一人一千，这事儿就完了，多简单呀，你当是炒火锅料呀，啥豆瓣儿多少，又是啥花椒多少，日妈有那么复杂呀！冒大头连说，好好好。林涛把那刀在冒大头头上敲了敲，骂道，便宜你狗日的了！
几个人各揣了冒大头一千块钱，一路笑着出来。唐五儿对林涛说，兄弟，你是条汉子，办事儿利索！林涛说，哥是抬举我呢，有啥事儿用得上兄弟的地方，说一声就是了！唐五儿在林涛肩头拍了拍说，爽，你这朋友我交定了！几个人说笑着来到大街上，见街上空荡荡一片，对面一家发廊还亮着一片红灯。赵旭说，走，去洗洗老二[34]！一帮人就一齐嘻笑着涌去了发廊。
正是将热未热之际，又恰是猫儿狗儿心里发痒的时节，这样的深夜就全无安宁了。号春的猫儿，东一声西一声，号叫得割心割肠。睡在被窝里的男女，先是有些焦躁，渐渐却有了冲动。麻木了许久的男人，竟伸出一根指头去戳女人的背，那背，本来也冷漠了好些时日，这时，都一齐缠绵了。在猫儿割心割肠的号叫里，这偌大的成都似乎有些不想安于本份，那些经夜不灭的灯，那些耸在夜里的楼，都像要一齐动起来。
苏明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猫号里，坐在电脑边，与那个叫窗前明月的网友聊天。她却突然打出了这么一行字：
你那里有猫叫吗？
窗前明月：有呢，一入春，总是听到猫叫，叫得人心里像刀子割一样。你不喜欢听这声音？
流水天涯：你喜欢吗？这把夜晚撕成碎片的声音，难道不觉得恐惧？
窗前明月：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这声音总是让我想起老家，想起那山里的月色，想起月下的山村，还有母亲的梦呓，父亲的鼾声。
流水天涯：你是不是把猫叫当乡音了？
窗前明月：你说话真有意思。
流水天涯：你不要在意，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不过，我真是羡慕你，有一个故乡让你牵挂。
窗前明月：你没有吗？
流水天涯：怎么说呢，我生在成都，长在成都，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应该叫做故乡，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还有，我一直觉得故乡的乡，应该有农田，有村舍，有白发苍苍的亲爹亲娘，有麦子的清香，有稻子的澄黄，甚至有艾蒿的苦——总之，应该十分宁静，没有一丝儿喧嚣。但是，这一切我都不曾有过，唯其没有，所以格外神往。
窗前明月：你是个城里人，心里竟有这么多乡村的印象，它们是从何而来的？
流水天涯：从书上？从影视里？从画上？从别人的言谈里？还是偶儿一次去乡村的经历？我说不清。也许城里人比乡下人更向往乡村，就像乡下人向往城里一样。这个世界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悖论。
窗前明月：你把乡村理想化了。你不知道，在乡村里生活着的人是怎样的艰辛，他们总是把城市当成天堂，总是渴望从乡村走到城市里来。正因为此，我才来到城里，我走出来了，还有很多人留在那里。
流水天涯：但在我的感觉里，乡村是最后一块圣土，是很多人的灵魂栖息地。
窗前明月：但乡村也是艰苦的代名词，几乎所有乡村里的人都想进城。你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我们乡下人对乡村的感受，就像一个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女人，在一起时心里充满厌倦，离开得久了，又忍不住要想念。
流水天涯：对不起，你跟我说的不是一个话题，你说得太现实了。在这样的夜里，你不觉得应该离现实远一点？
窗前明月……
流水天涯：给我说说你的乡村好吗？
窗前明月：好的。我的家乡在川北，山很高，水很清，月总是很小。尤其是那水，清得像眼泪一样——对不起，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你以为那水很浅，一脚下去，却能淹过你的头顶。
窗前明月：山上有数不清的树，树林里有数不清的鸟儿。河里有无穷无尽的鱼和淘不尽的沙金，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河里淘金。洗衣服的女人能随手捞起一条鱼来。夜里，鱼儿戏水的声音总会钻进梦里。
窗前明月：田里的麦子黄了，田沟里长满了锯锯藤，叶片像锯齿一样，有点尖锐，却不硌人，软软的，像小女孩儿的指甲。母亲总是让我割回来当猪草。
窗前明月：我在田里割锯锯藤，有一种夹在里面的东西叫弯荞子，像豆角一样，比豆角小，也比豆角饱满，掐去一端，抠掉里面的籽儿，放进嘴里吹，能吹出很美的声音，像小号。我爱吹《十把扇儿》：一把扇儿连连，牛牛进了菜园；两把扇儿溜溜，牛牛过了沟沟。
流水天涯：好美呀！但到底应该是妞妞还是牛牛？
窗前明月：是吗，我从来没想过呢，我一直以为是牛牛呢。
流水天涯：我不打断你了，你继续说吧。
窗前明月：好的。我们那里有种菊的传统，家家都种。把菊花晒干了，装进枕头里，菊花的幽香总会香透每一个夜晚。几乎每家人的田间地头，都种了大片大片的菊花，一到秋天，菊花开得层层叠叠。好多回，我都梦见自己睡在菊花里。我还梦见，我在菊花里死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一定会死在菊花里。
窗前明月：我们还用菊花泡水喝，菊花水不仅清热，还能在人身上留下一股清香，能清除身上所有的汗味。菊花水黄澄澄的，亮晶晶的，你要是眼睛不舒服，蘸一点菊花水，轻轻一洗，一股清凉就永远留在眼睛里了。
窗前明月：后来，我到了成都，看见有人也喝菊花水，心里觉得奇怪，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那里的人才喝呢！你觉得我好笑吗？
流水天涯：怎么会呢，菊花水真有那么好？
窗前明月：你没喝过？
流水天涯：喝过，但没有像你那样去感受过。从明天起，我只喝菊花水了。谢谢你给我说了这么多，真的太美了，你让我得到了一次洗礼。以后多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乡好吗？
窗前明月：好的。但你把乡村想得太美好了。在乡下人眼里，乡村只有做不完的苦活，每一粒粮食都要拿汗水去换。城里人过的日子，是乡下人做梦都想要的。
流水天涯：也包括你么？
窗前明月：当然！不然，我跑到城里来干啥？
流水天涯：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我有些累了，想睡了。再见。
窗前明月：好吧。再见。
苏明关上电脑，沉浸在窗前明月讲给她的那种意境里。猫号声依旧，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
这夜，她做了个梦，梦见一大片黄澄澄的菊花，开在一片陌生的山野里。自己在菊花里行走，一直都走不到头。最后，自己也化成了一朵菊花。
第二天一早，她开车来到了城北公园。
绿化工程尚未开工。先要在公园中央挖一片人工湖，一万二千平米，土石方工程量近四万立方。今天约好了一个姓姚的包工头，在城北公园谈价钱。本是找的况二哥，况二哥正在川南修高速路，就把姓姚的介绍给了苏明。
况二哥在道上很有名气。苏明刚做园林时，不懂得规矩，自己找了一帮民工做土石方，正要动手，况二哥领了一帮兄弟找来了。苏明见是一个剃光头、蓄胡子，一身匪气的男人，心里先就虚了一半。况二哥见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就忍不住笑了，露一口满是烟垢的黑牙说，我当是个青面獠牙的主儿呢，原来是个还没长毛的雌鸟儿！
话刚落脚，背后的几个兄弟就是一阵浪笑。苏明早羞得满脸飞红。况二哥却说，妹子，就凭你，也敢来抢这碗饭？苏明觉得这人好没道理，明明是自己包的工程，却说我抢了他的饭碗，就不服气地说，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啥时抢你的饭碗了？
内中一个兄弟大声道，哥，少跟她磨嘴皮子，弄她狗日的！况二哥摆了摆手，笑道，这样吧，妹子，看在你貌比西施的份上，这活儿我让你弄，你要是弄不走了，就来找哥哥，哥哥来给你擦屁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