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气得差点忍不住要哭了。况二哥却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这上面有哥哥的电话，你要是想起哥哥了就打个电话。苏明没接那名片，气哼哼地把脸扭向一边。况二哥笑着，将那名片放在了旁边一块石头上，又说，你一定要把它收好，我保证你用得着。说完，朝几辆等在那里准备运土的汽车挥了挥手说，你们不走，等在这里看人家的热闹呀！那几辆车像得了圣旨一样，一溜烟跑了。
苏明气得不行，只好重新到运输市场去找车，找遍了所有的车，那些司机一听说是去那地方拉土，都只管摇头，没一个敢来的。苏明这才晓得，那姓况的有点来头。走投无路时，只好去找况二哥遗下的那张名片，竟还在那石头上搁着，上面印着这么些字：神州土石方工程公司总经理况明言。苏明就给姓况的打了电话。况二哥说，妹子呀，你总算想起哥来了！这样吧，你到活水公园儿来，那里有家听水阁茶楼，哥在那里等你。
苏明依约来到那家茶楼，况二哥坐在一处靠窗的茶座上等她，见了他，竟然很客气，老远就招呼她过去坐。这多少有点出乎苏明的意料。又见这人面前竟放了一杯菊花水，冒出一缕缕清新的气息，心里更觉诧异，怎么也无法将菊花与这么凶蛮一个人联系在一起。
等苏明坐下来，况二哥问她，你喝啥？苏明本想也喝菊花，忽觉得是有点跟他同流合污的意思，就说，我喝花茶吧。
况二哥就给她叫了杯花茶。
苏明见他拈了一朵泡软了的菊花放嘴里嚼烂，竟一口咽了下去，心里越发觉得看不懂这个人了。况二哥笑着说，给你说实话，你今天把我脑壳整糊起了。有个兄弟给我报信，说有个人要擅自搞土石方。我以为是个不懂规矩的莽汉呢，没想到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子家！哥哥我在这行里混了十几年，啥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你这号的。你要是个男的，我当时就给你一阵敲打，很简单的事。可你是个女的，又这么惹人痛，我真还不晓得咋整。是头一回整这事？
苏明点点头。况二哥笑了笑说，你晓得不，在这行里混的都是些畜牲，你当得了畜牲？苏明忍不住说，我是做园林的，我自己工程里的土石方，我哪是跟你们抢饭碗？
况二哥朝她摆摆手说，你不用说，哪一处土石方不是人家工程里的？难道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去挖土石方？我们是疯子？
苏明一下觉得无话了。
况二哥又嚼咽了一朵菊花，和颜悦色地说，哥念你是初犯，又念你是个标标致致的女娃子，你那点土石方，哥帮你弄了。
苏明说，那你要啥价？
况二哥笑烂了脸说，这本来是有行规的，每立方二十五块。哪个叫你刚入这行呢？哪个叫你不守这行的规矩呢？这样吧，哥哥看在你貌比西施的份上，放你一马，你给三十块钱一方，就算哥卖你个人情。
苏明差点喊了起来，忍了忍，才说，你也太狠了吧，我才包成二十八块呢！况二哥淡淡一笑，又拈了一朵菊花放嘴里嚼，看来你真是不懂，哥也不怪你。你晓得这土石方，还有那河里的沙石，是啥人碗里的饭么？
苏明眼里一片茫然。
况二哥冷笑一声说，就这两样，养活了道上多少好兄弟，哪个要敢抢了这碗饭，兄弟们就会在他身上开三十六道窟窿！
这几句狠话，就像无数把刀子，全都扎在苏明身上，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飘了。
况二哥干脆把杯子里的菊花尽数喂进嘴里，一一嚼烂，吞下肚去。见苏明愣在那里，就又热了脸说，妹子，你也莫要给哥拿一张苦瓜脸，这是道上的规矩，我不能坏了这规矩。说完，抬身就走。
况二哥到吧台上扔了二十块茶钱，一路下得楼来。眼前却一直是苏明眼泪巴巴的样子，心里似乎有些痛。走到停车场了，那痛似乎更加强烈，忍不住骂道，日他妈，老子这是咋了？想了想，又转身回到茶楼来。
苏明竟坐在那里抹鼻子流泪。
况二哥在她对面坐下，笑着说，你这个样子，还想出来混？
苏明没有理他。
况二哥又说，你不要做出这副样子让哥心痛，哥决定了，只收你二十五块钱一方。
苏明不敢相信，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说的真的？
况二哥哈哈一笑说，哥的话是金口御牙，落在地上砸碗大个坑呢，你随便去这城中四门问一问，我姓况的几时说话不算话了？只是你要依我一件。
苏明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不知要她依了啥。况二哥说，很简单，是你占便宜的事，从今往后你要叫我哥。
苏明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便轻轻点了点头。况二哥说，那你叫一声看。
苏明就羞怯地叫了一声哥。况二哥大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竟全没了那一身匪气。笑过了一挥手说，好妹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况明言的亲妹子了！走，哥请你喝酒，去最好的酒楼！说着，不由分说将苏明拉着去了一家酒楼。
两人进了一个包间。况二哥端起一杯酒说，妹子，哥是个光棍儿，上无老下无小，从小一路野大了的，这辈子没痛过人。不晓得为啥，哥就痛上你了，这就是缘分吧？哥啥也不图，就图你能叫我一声哥！说罢，将那酒一口干了。苏明也干了，心里竟有些温暖起来。况二哥又给她满上一杯说，从今往后，在这行里，你想咋混就咋混，哪个敢找你的麻烦，哥往死里整他！
苏明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人。
这些年，况二哥没少帮她。
这时，苏明看见过来两个人，前面那人穿了一件大红体恤，面皮油黑，蓄了两撇八字胡；身后跟着一个板寸头，斜挎了一个黑皮包，一路朝这边走过来。苏明估计是那姓姚的，正要招呼，那人先问：是苏经理吧？苏明说，我是苏明，您是姚哥吧？那人说，我叫姚先富，况二哥叫我来找你。说着，两只眼睛在苏明身上贼火火[35]地溜了一圈。
苏明用手指着前面一块空地说，就在这里，挖一片人工湖，一共是二万四千立方。姚先富皱了眉说，这块地呀，不好整，地下全是石头。再说，这土石越来越找不到地方倒了，只有郫县才找得到倒场，从这里运出去，差不多四十里地吧？随行那人说，将近五十里呢。苏明说，这些我都晓得，你说个价吧。姚先富说，况二哥介绍的，我咋好说？还是你说吧。苏明想了想说，这样吧，每立方二十七块，甲方发包价是二十八块，这行情你是知道的，我留一块钱。你也晓得，现在包工程的成本有多高。
姚先富听完哈哈笑了，你苏经理硬是把我当成瓜儿了！说着，一脚将地上的一粒石子踢起来，飞进一旁的荒草里，惊了一只青蛙，呱地叫了一声。姚先富索性扔过去一块石头，骂道，狗日的，窝在茅草里看人，你晓得老子是那路神仙！那青蛙果就不叫了。
苏明觉得姚先富是骂给自己听的，心里很是不快。想了想，就到一边给况二哥打电话。况二哥一听，先把那姓姚的骂了一句，就叫苏明把电话给姚先富。苏明就把电话递过去说，二哥叫你接电话。
姚先富问，哪个二哥？苏明说，况明言。姚先富将信将疑地将电话拿过来。况二哥开口就骂，老子叫你弄的事，你也敢漫天要价？姚先富满脸赔笑说，二哥，你没说清楚嘛，我是按规矩办呢。况二哥说，少屁话！苏明是我妹子，你最多赚几包烟钱，多收一分，老子活剐了你！姚先富连声说，二哥说了算，我保证一分不赚！况二哥说，我没叫你帮干忙，这样吧，你就收二十四块钱一方，咋样？姚先富说，二哥的话是圣旨，我听就是了！
打完电话，姚先富满脸堆笑对苏明说，苏经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该早说你是况二哥的妹子嘛，害得我差点得罪了况二哥。这样吧，况二哥叫我收二十五，我主动只收二十四，你看我够意思吧？苏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就二十五吧，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姚先富说，你莫害我，我答应况二哥的要算数。明天我就叫人来挖。你放心，一周，保管完工！说完，两人告辞走了。
苏明又给况二哥打了电话，说了几句道谢的话，就把车开出了城北公园，要到温江去看花木。这工程需要大量的花木，要先看好。车子开到了城西，眼看要上光华大道了，园林局的李处长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苏明说，正要去温江看花木呢。李处长说，这么急呀，我正要给你说这事呢，我们钱局长有个亲戚，有一大片园子，啥花木都有，你反正是要花钱买，何不照顾照顾？
苏明知道这事不能推的，就说，这是当然嘛，局长的亲戚在哪？李处长说，正好就在温江。这样吧，你等等我，我马上来，我领你去看看。
苏明只好把车靠在路边，等李处长来。甚觉无聊，就开了收音机听。一个女人正在通过电话联线说，我老公今年还不到四十，可他在那方面早就不行了。那女人声音里似有一点哀怨。一个男人问，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比如他的具体表现。女人犹疑了片刻说，主要是硬不起来。男人又说，那除了硬不起来，还有什么？女人说，没有了。男人想了想又问，那他小便的情况怎么样？女人说，我不知道，没问过他。男人说，据他的情况看来呀，他应该患有前列腺炎，必需抓紧治疗。这样吧，你去买三个疗程的“前列舒通片”，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了。记住，一定要买“前列舒通片”！成都各大药房均有销售。
节目立即换成了广告。一段雄壮的乐曲响起，一个更雄壮的声音激情万分地说，前列舒，前列舒，叫你永远都舒服！苏明忍不住骂道，啥乱七八糟的！连着换了几个台，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全是卖药的。索性关了。恰这时，一辆黑色“福科斯”停在了后面，正是李处长。
李处长下了车，叫驾驶员把车开回去了。
苏明从车上下来。李处长笑说，久等了。苏明说，我才在这里靠了一会儿呢，你咋让车开回去了？李处长说，局里的车都出去了，就剩下这一辆，不开回去，要有点事咋办？说着，已拉开了副驾那边的车门。刚坐进来，就大了声说，好香哦，真正的香车呢！苏明笑笑说，是香水的味道吧。李处长说，不是香水，是你身上的气味，这味道弄得我神魂颠倒，醒里梦里都是呢！苏明不答话，正要发动车，李处长却说，让我开吧，开一下你这“奥迪”，玩个洋格[36]！
苏明只好和他对调了位置。李处长发动了车，忍不住拍了拍方向盘说，硬是不同呢，一点声响都听不到！哪像我坐那破玩意儿，你只要一插进去，它就嚎叫，像哪个拿刀子捅它样！我说的是把钥匙插进去，你莫误解了。说着，朝苏明一笑，竟就伸过来一只手，放在苏明大腿上。苏明把他那手拿开，嘴里说，老实开车，谨防出了事。李处长哈哈一笑：出了事好呢，最好是车毁人亡，能和你死到一起是我的福气！就在苏明腿上捏了一把。苏明心里忍不住骂道，姓李的咋是这么个烂人！
不觉，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李处长把车拐进了左边的一条道上，眼前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像铺了一块金色的毯子，有蜜蜂和鸟儿在那黄里乱飞。苏明觉得，那黄里像是忍足了水，要从田里流走一样。
绕过这一派油菜花，到了另一条更窄的路上，两边竟全是花木，像排好阵势一样。有许多竖在路边的牌子，一律写着出售花木，以及花木的种类和电话号码。不一刻，来到一个地方，一道大门朝公路这边开着，门里坐着一个穿了一身保安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拿了一张报纸，见有车开过来，伸长脖子朝车里看了看，先到窗口取了一张停车卡，然后把栏杆擎起来。李处长将车开进去，却没去接那人递过来的卡，直接把车开进来了。那汉子在背后嚷，像是在骂。李处长就要停车。苏明说，算了，他一个看门的，你跟他一般见识做啥？李处长说，你说算了就算了，我听你的。
车子不觉进了一个花木森森的地方。里面的景象更使苏明心里一惊，眼前是一座重重叠叠的大院，层层花木拥立如堵。绕着院墙，一片春海棠开得一丝不挂，倒映在水塘里，像一群欢笑的女子。一只白鹤从水塘里惊飞，呼啦啦绕过房檐，飞进一棵数丈高的乌柏树里。
车子开到正门停下来。正门上方，高悬一块牌匾，上书“景林别院”四个大字，右下角有书者的署名，正是那个余染。苏明忍不住说，这钱局长的亲戚咋这么排场呀，弄这么大一座院子住人，不嫌夸张？李处长笑着说，你不晓得，人家开的是一家乡村酒店，生意好得很，光我们局里，每年都要往这里送一二百万元呢，经营花木只是人家的副业。苏明故作惊诧地说，你们一个园林局就这么腐败呀？李处长笑着在她腰臀间摸了一把：你苏经理是从美国来的？
正说着，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穿了一件长裙，却不是市面上流行的款式，一看就知道是照了古装戏里学来的。这女人描眉画眼自不必说，头上更为复杂，看得苏明心惊肉跳，心想，光这头发，每天要花多少功夫呀！
女人跟李处长熟识，见面就李哥长李哥短的。李处长问她，钱总在不在？女人说，在茶坊打牌呢，我给你喊去。说着把二人领到厅堂里，叫来一个服务员，要给两人泡茶。李处长说，不用了，等你们钱总来了再说。那女子就站在面前不走。李处长又说，你忙你的，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们钱总马上就来。那女子有些尴尬地走了。
苏明突然说，到现在我还不晓得你的大名呢。李处长笑说，我叫李马华。苏明听了忍不住笑。李处长说，你笑啥？苏明却越发笑得忍不住了。李处长也笑，嘴里说，你看你笑得好荡哦，你再笑，我就忍不住了！苏明说，你爸妈咋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李马华，李麻花，一定有人叫你李麻花儿吧，那我以后就叫你李麻花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