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马华却并不窘,把手从苏明背后绕过去,在屁股上掐了一下说,你想咋叫就咋叫,只要你高兴,叫李麻花、李油条都行。正调笑时,只见一个穿着一身唐装的中年人,跟在刚才那女人背后,从那道立在大堂里的屏风后面转出来。那人老远就喊李哥,边走边在裤包里掏,掏出了一包烟。李马华站起来,接过那人递来的一支烟,点上,好一阵嘘寒问暖,竟把苏明撂下不管了。那人却不停拿眼睛来瞟苏明。李马华这才给苏明介绍,这位是钱总。又对姓钱的说,这位是苏经理,来看看你的花木。姓钱的就向苏明伸过手来,我叫钱多发,幸会幸会!苏明口里应酬着,心里想,咋又是一个古里古怪的名字?见这人的面相,恰像一枚从土里挖出来的铜钱,满是铜锈一样,心想,真应了那句话——相随心生,差点笑出声来。
钱多发领着两人,绕过几处假兮兮的回廊,到了一座被假山拱拥的小楼。那楼明明是用水泥堆出来的,却要做出雕梁画栋的样子,让人觉得怪。门楣上也有一张匾,竟写了“藏春坞”三个字。两边一副楹联:
藏得春意满阁暖,
邀来清芬一楼香。
也是余染的字,看上去,像蹲了两排大蛤蟆。
苏明觉得,“藏春坞”三字好像很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到了阁楼里,钱多发请两人坐下,找了一张名片给苏明。苏明接过一看,上面的字也是余染写好后印上去的,却不是钱多发的本名,叫个“景林楼主”。苏明益发觉得古怪,觉得这人活得太过做作了。“景林楼主”正在一张硕大的茶几边泡功夫茶,把一壶烧开的水往杯、壶里灌。紫砂壶外面,竟是一层黑黢黢的茶垢。
苏明这时突然想起了“藏春坞”三个字的出处,原来是《金瓶梅》里西门庆府上的。西门庆在那里常和一个叫宋惠莲的下人幽会,结果事情败露,宋惠莲含羞自缢。这姓钱的起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是啥意思?是想学那西门庆,在这里跟自己的手下人胡搞?
正猜疑间,钱多发已泡好了茶,招呼她和李马华过去喝。苏明无端觉得那茶有些赃,坐在原处不动。钱多发见状说,苏经理过来品一品我这茶,是上好的铁观音呢。苏明说,我不会喝茶。
李马华早端起一杯,呷了一口说,一个字:香!两个字:真香!三个字:香得很!四个字:日妈真香!
钱多发忍不住用手指点着他笑。笑过了,又偏过头来问苏明,那你喝点啥,要不要来一杯花茶或者竹叶青?苏明说,不好意思,给我来杯菊花水吧。钱多发就去外面叫人泡了一杯菊花水来。
喝了几杯茶,李马华叫钱多发去拿一份花木报价表来。等钱多发出去了,李马华对苏明说,你只管按报价表上的七折给他还价,然后我来摆平他。苏明说,不是说是你们钱局长的亲戚吗,会不会惹得钱局长不高兴?李马华一挥手说,八竿子打不上,只不过都姓钱,也靠了这个字攀上的!再说了,又不亏他,买了他的花木已经很够意思了。苏明心里似乎明白李马华的意思,却说,那等定下来了,我按比例提成给你。李马华说,你当我是为了钱呀。说着,用一根手指在苏明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巴巴地要和你干一回真的呢,上回,你弄个胶套子来哄我,总觉得被你耍了。就把手伸到苏明胸前,要往里探。却听见脚步声一路响来,连忙收回手去,样子有些狼狈。
钱多发拿了一份报价表来,苏明一看,那上面的品类几乎和设计的品类完全相同,心里暗暗一惊,难道城北公园的设计方案是比着这园子里的花木种类设计的?再看那价,不禁吓了一跳,全都高出市价近一倍,就算给他七折也绝对是高价呀,这李麻花儿还假意要帮自己呢!看来他们早就做好了套,只等自己往里钻了。
李马华在一边不住暗示她报七折的价。苏明假装没看见,把那份表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只顾喝水。喝了几口,咂着嘴说,钱总这菊花可不咋样,至少搁两年了吧?钱多发拿眼瞟了一下李马华,笑说,苏经理真是人精呢,这还真是两年前的货,但绝对是上品,是正宗的杭州贡菊,一朵是一朵,没一点碎渣。苏明笑道,没一点碎渣那还是菊花呀,那不成塑料花了?
钱多发见苏明只顾说菊花,没有还价的意思,忍不住问,你看这花木价如何?苏明笑笑说,你肯打多少让手?钱多发说,你是买家,你还个价吧。
李马华又示意她报七折的价。苏明轻轻哼了一声说,你这价我不好还,还高了,摆明了我这工程就成扶贫工程了;还低了吧,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钱多发说,不妨事,高低你还个价嘛。
苏明说,李哥要我还七成价,我算了算,这样下来,这工程我等于白做了,还不如就在这里陪你钱哥喝茶呢!说着瞟了一眼李马华。见他脸上有了一层尴尬,却不管他,又说,这样吧,我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了,我按半折还价,我们都赚几个茶钱如何?说完朝钱多发嫣然一笑。
只这一笑,使钱多发兀自觉得,这一身骨头突然就有些软了,心里竟猛然生出了巴结她的意思。于是,一拍手说,好吧,没想到你苏经理是个痛快人,我一个男人总不能让你看不起吧,半折就半折,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
弄得一旁的李马华愕然不已。
从景林别院出来,苏明不说话,只顾开车。李马华却不断找话说。
到了大马路上,李马华说,我们到温江城里的“渔凫故国”去如何?那里的河鲜不错,我请你。苏明说,我还忙呢,前边有一家“渣渣面”很好吃,我们就到那里去将就一下算了。李马华说,好不容易凑到一起,请你吃顿饭的机会你都不给呀?你这是蚊子啃尿包——有意拿大嘛!苏明忍不住笑道,你想请客还不容易?等哪天我空了,就给你个机会,不把你吃得冒眼泪花儿不放过你。李马华说,我连冒水都不怕,还怕冒眼泪花儿呀!说着,伸手去摸苏明的大腿。苏明把那只手打了一下,嘴里说,老实点儿,你这么不老实,我咋开车?谨防车翻了真把你摔成麻花儿了。
李马华正要说啥,手机响了,是尹老三。
尹老三说,李处长,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您吃顿饭。李马华心里明白,是文化公园那茶铺的承包期快满了,尹老三是要跟自己说续签协议的事。就说,还不一定呢,你有啥事直接说嘛。尹老三笑说,看李处长说得,没事就不能请您吃饭呀。李马华说,这样吧,两个小时后你再给我打电话,看有没有别的安排。尹老三说,好的,那就不打搅您了。
李马华挂断电话,对苏明说,又是那个尹总请客,晚上一起去如何?苏明说,人家请的是你,我去干啥?李马华说,你就当是跟狗吃狗嘛!苏明忍不住又笑,我是跟你去呢,你是狗呀!李马华说,那就算我跟你行不?这叫老柳缠嫩柳,公狗跟母狗。苏明红着脸骂了一句,你真是个麻花儿!
不觉,那车已从渣渣面门前驶过去了。李马华喊道,你不是说吃渣渣面嘛,都跑过了!苏明说,不吃了,饿死你个李麻花儿!
尹老三给李马华打完了电话,想了想,又去银行取了五千块钱,封成一个红包,备在身上。回到文化公园时,茶铺里早已坐满了人,那个说相书的老艺人还在里面收拾行头。老艺人本姓陈,艺名叫柳映楼,据说是相书的唯一传人。柳映楼才到茶铺来说相书时,严芳和谢芹都没听说过,这成都还有他这么个艺术家,就很惊讶。尹老三笑说,你们白在这城里活这么几十年了,没听说过我尹老三还情有可原,没听说过人家柳大师,那就是你们的不是了!早年,人家柳映楼的名头,在成都比响屁都响!
尹老三正要进去看一看,柳映楼已经慢慢悠悠走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折在一起的绿色布笼子,像是一把大伞。柳映楼在茶桌间穿行,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都是常来这里喝茶、看表演的熟客。柳映楼走到湖边那棵柳树下,把那布笼子往开撑。就听一个老头说,柳豁子,你老东西今天又要整个啥骚段子?
柳豁子是柳映楼的外号。柳映楼一看,是那个叫裴瞎子的老头,从小就跟自己的场子跑,一直跟到七老八十,是个至死不悔的相书迷。相书被禁那阵儿,裴瞎子常把他扯到家里去,叫他钻到蚊帐里说,自己坐在外边听,还把自己的老婆李幺妹儿也培养成了相书迷。说高兴了,裴瞎子就叫李幺妹儿炒一盘干胡豆儿,两人一边嚼干胡豆一边喝老白干。喝得舌头发麻了,柳豁子就捏一把李幺妹儿的大腿说,瞎子,我又有新段子呢!裴瞎子说,你说,说来我听!柳豁子就说,这成都有两样好,锦江河里的水,李幺妹儿的腿。锦江河水里养鱼儿,李幺妹儿腿上养鸡儿。
裴瞎子气得大骂,豁子,你个驴日的!老子罚你三碗!幺妹儿,拿酒来!李幺妹儿娇柔柔地跑进里屋,捧出一壶酒来。柳豁子却打死不喝。裴瞎子又喊,幺妹儿,灌他驴日的,他占你便宜呢!李幺妹儿就笑里藏刀地灌了他三大碗。
好像那酒还没醒,人已经老了。
柳映楼见裴瞎子身边破例不见了李幺妹儿,就问,瞎子,咋不见李幺妹儿,是不是跟老和尚跑了?裴瞎子又骂他老不正经。说笑间,柳映楼早已把那布笼子扯开了,茶客们顿时安静下来。只见柳映楼一闪身钻进那布笼子。
就有人赞叹,都八十岁的人了,那身段儿还跟个小伙子样!
先是从那笼子里传出一片此起彼伏的鸟叫,感觉有无数只鸟儿在一片林子里争风而鸣。有个第一次来听相书的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却惹来一片轻篾的目光,那意思明明白白:花儿才冒苞呢,你惊叫啥?
果然,那一片鸟叫不过是引子,也就是口技之流的把戏,真正的相书还没开始。等鸟叫歇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嫩闪闪地传出来:
人说三月好时光,鸟儿叫来花儿香。女娃子想起如意郎,老汉儿想讨个嫩婆娘!这不,隔壁王秃子那老幺,说是十五夜去看灯,看上了一个女娃子,是对河坡上余皮匠的幺女。王秃子托我去说媒,要是说成了,那王秃子许我一对腊猪腿,外搭一匹红花缎。嘿嘿,红花缎好噻,做一件光光鲜鲜的衣裳,穿在我这肉嘟嘟的身子上,那硬是,哪个见了哪个爱,瘸子见了扑上来,瞎子见了牵口袋!只是那王秃子的幺儿是你妈个瓜儿,怕人家余皮匠的幺女看不上。不过他王秃子找到我,算是瓶子里插花朵——整端了[37]!俗话说,老母猪的肉皮子,媒婆子的嘴皮子。我这张嘴呀,能把公的说成母的,走的说成飞的,死的说成活的,还能把你床上睡的说到我床上来,不信你试一下!
早惹出一片笑来。
毕慧是第一次见识相书,觉得很是稀奇,明明钻进去的是一个蔫巴巴的糟老头儿,咋会弄出一个活鲜鲜的女人腔?忍不住问身边的谢芹,他这是真的?谢芹笑笑说,他要是假的,哪个还来听他的。
这时,那媒婆正走在街上,先是跟一个男人打了招呼,又碰上个回娘家的新媳妇儿,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气。刚走了两步,又碰上个旧时相好,两个狗男女好一通打情骂俏。媒婆说,二狗子,你龟儿硬是个喂不家的野狗嗦,沾一嘴就跑,害得老娘天天想你,把两只眼睛都望穿,都望成你妈两个亮泡了!那男人说,唉呀,你莫动不动就扯耳朵嘛,要叫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欠你三百瞌睡钱呢!这时,来了两个小娃儿,远远地喊,快来看,韩婆子扯二狗子的耳朵哟!
毕慧说,我不信,这么多人的声音都是他一个人整出来的!
谢芹说,这还不算啥,等会儿到了余皮匠家里,又是狗咬、又是猫叫,还有猪哼,开院门的声音,撵狗的声音,搅在一起,那才叫热闹!
两人正说得高兴,一个近前的茶客低声朝他们说,是听人家的,还是听你们的?两人相互看了看,识趣地住了声。
这时,尹老三挨过来说,你们光顾得看热闹,就忘了给人家添水呀!两人相视一笑,就去给客人添水。
毕慧手里那壶已经空了,就到茶水间去接开水,刚拧开水阀,尹老三也进来了,看着毕慧翘起的屁股饱满而浑圆,心里忍不住一动,就对毕慧说,赵旭借了我两千块钱呢,他说叫我在你工资里扣,你看,这不是有意给我作难吗,我咋做得出来嘛。
毕慧接好开水,直起身子说,他赵旭的事跟我没关系,他欠你钱你找他要去。尹老三故作奇怪地说,咋跟你没关系呢,你们是两口子嘛!毕慧哼了一声,提了水壶就要往外走。尹老三伸手拉了她胳膊说,那你不是赵旭的婆娘了?毕慧停下来,看着尹老三说,我晓得你是啥意思,明明想吃醪糟儿蛋,偏说自己咽不得辣椒水!你当我是瓜娃子呀。说着,给尹老三丢下个眼色,像是鄙弃,又像是暗示。尹老三一愣,毕慧趁势挣脱,提着一壶开水出去了。
尹老三看着她背影,口里骂道,狗日婆娘,镔铁壶装清油,咋看不出个深浅呢?把手里那紫砂杯里的花茶嘬了一口,咂着嘴,似要把毕慧刚刚丢给自己的眼色咂出点明白的滋味来。
毕慧正在给茶座上添水,心思却还在刚才那事儿上。你尹老三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还想把人装进去呀,你当老娘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女娃子?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转念一想,我跟赵旭那挨千刀的,还叫个啥夫妻,你整天在外边瞎混,把老娘好端端一个女人抛下不管,老娘还顾个啥?这样一想,就往每处茶座走了一圈,把壶里的开水全都掺出去了,又来茶水间里接开水。
尹老三还在茶水间里坐着,见毕慧又进来了,就说,你那水这么快就完了?那些人是不是看见你就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