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那天谢老头子来了,开口就说不干了,我一下子慌了神:“怎么做得好好的,就要走了呢?你走了,我们的生意怎么办?”谢老头子并没有因为我的焦急动摇。他告诉我,已经办好了去台湾的签证,肯定要走。还反过来劝我:“小老弟,我也帮你想过,这边有个机会就看你敢不敢了?”
“什么机会?”我问道。
“偷渡去日本!”
谢老头子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并告诉我偷渡去日本,第一、要有八百块港币的买路钱;第二、船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的生死全挂在这个陌生人身上;第三、万一路上被发现了,可能会被蛇头推到海里,要有心里准备。临走前,谢老头子郑重地对我说:“小老弟,香港地少人稠,不是久居之地。成大事,得放手搏。”
接下来的两天,谢老头子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转。香港确实越来越难讨生活,谢老头子一走,没了揽生意的人,竞争那么激烈,能不能继续维持,很难讲。可如果我走了,已经跟着干的兄弟们,又如何是好?动荡的日子,为了生计,为了避祸,周围愿意铤而走险的人不少。胆量我有,可哪里去找八百块的买路钱?
事有凑巧,我还没说我的事儿,伙计夏师傅找我说他住妹妹家,但现在满身都是虱子,不好回去,是不是可以给他点钱,让他另找地方。我告诉他晚上再议。
到晚上我召集大家碰头,一说起夏师傅的事儿,不得了,伙计小山东随手从后脖颈挠了几下,指甲缝里就带出了几个虱子;大山东说身上也痒得不得了。那时候大家都有些迷信,老话是“倒霉虱子多”,正好知道谢老头子要走,大家觉得这就是要倒霉的征兆,合该散伙。最后议定,把包饭生意卖掉,一半钱我带走,另外一半钱大家分。
第二天,我找人卖了包饭生意。可离800元差的还远,怎么办?我又找到了江师傅。江师娘看我着急,可是她也没有足够的现钱。想着想着,直接将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解下来给了我。拿着链子,我心里既感伤又感激,抑制不住哭了出来。“师娘的恩情,我李长科一辈子不会忘,定当加倍奉还。”师母看我哭,反过来安慰我:“我也没想过什么回报,只希望你能抓住机会,好好努力。”
师母的金链子送到娘舅处(那是香港当铺的俗称),当了几百块钱,凑够了800块港币,交给了谢老头子。除了几件衣服,我也没什么能准备之物,只得干等着,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四五天过去,终于有人通知我可以上船了。
半夜,我按接头人交代到了码头,和一名叫“小狗子”的宁波人碰面,一同上了一艘小船。船偷偷驶离码头,四周漆黑,不辨方向。没多久,小船靠着一艘大船停了下来。换了船,来不及打量四周的情况,小狗子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了个没有窗、没有灯的舱室,并叮嘱我,千万不能出去,如果被发现,就只好跳海。
舱室很小,我战战兢兢地爬了进去,蜷着腿坐下。四周一丝光亮没有,隔段时间,会有人给我随便塞点吃的进来。晕船,撕心裂肺地恶心。一个人在黑暗的空间,虚弱加上无助,开始胡思乱想。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就这样跟家人不明不白永别了怎么办?到了日本,日语都不会,该如何落脚?伴随着海浪声和机舱的轰鸣声,一连串问题持续涌上心来。恐惧,无止境的恐惧,差点压垮了我。
没有阳光,没有时间,每日两餐,依着这个计算,我估摸着大约过了一星期,一名船员到舱室塞给我一张海员证,上面写了我的姓名,没有照片,让我自己把照片贴上。并告诉我第二天就要到日本了,到时跟着船员们一起上岸,跟紧些。
第二天晚上,船进了横滨港。走出舱室,四周灯光昏黄。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被船员夹带着下了船。走在跳板上的时候,我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双手紧紧抓着我的小包裹,紧跟着其他船员后面,深怕漏了一步,就被识破。没想到上岸非常顺利,无人查问,也无人阻拦。
下船看到几处挂着的红灯,算算才知道这天竟然是1951年的元旦。原来大家都去庆祝新年了,难怪港口都这么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