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扬州。
“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扬州美景果然名不虚传，真叫人不忍相离啊。”瘦西湖五亭桥上此刻负手站立着一个少年侠士，正对着一湖秋色赞叹不已。这少年侠士姓莫，单名一个宁字，乃是天机老叟的唯一爱徒，此番出行原只为奉师命游历江湖增广见闻，如今被这瘦西湖的秋景吸引，有了些流连忘返之意。
“绿水清清波连波哟，二十四桥撷云笑诶~
荷叶飘飘藏鹭影哟，晓风吹散湖面柳诶~
……”
缓步走下五亭桥，忽听得一阵歌声从湖面传来，声音如泉水，泠泠淙淙，流过耳畔，煞是动听。莫宁举目四望，只见湖面上远远划来一叶扁舟，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年纪的小姑娘站在船头，头上挽着双平髻，月白色裙衫，手把一支竹篙，缓缓荡来，禁不住驻足细观。船行得近了，方看清那小姑娘黛眉修长，杏眼含波，俏鼻樱唇，肌肤胜雪，姿容秀丽，仿佛仙子出画一般。
正自看得出神，那小舟却又一荡一荡地划了开去，只留歌声渺渺。“原来这便是江南女子么？这般地钟灵毓秀……”莫宁收回视线，心下叹服，转身像街市走去。
自古扬州便是富贵繁华之地，街市上人来人往，各种买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莫宁自小跟随天机老叟在天山学艺，甚少下山，便是此次下山沿途走来，那西北风光的粗犷豪迈也与这扬州的温婉旖旎大不相同，此时不免觉得处处新鲜样样有趣，兴致勃勃地随着人流四处游览起来。
信步来到一家酒楼前，莫宁看看辰光将晚，便走了进去。刚进门，店小二就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招呼道：“客官，敢是用餐？楼上还有一张靠窗的雅座。”“如此甚好。”莫宁点点头，随店小二来到二楼坐下。“客官用点什么？要说本店最有名的好酒，当属琼花醉，芳香扑鼻，口味绵柔不刺喉，连琼花闻了都醉呢，客官可要尝尝？”店小二显是看出了莫宁第一次来扬州，又神情闲散，无事在身，殷勤地推荐着，“本店的镇店名菜乃是贵妃鸡，需得小火慢炖三个时辰，鸡肉嫩滑，滋味鲜美，每餐只出十几只，来晚了就吃不到了。还有……”“就来一壶琼花醉，一只贵妃**，”莫宁见那店小二还要往下说，忙打断他，“再来一碗素面即可。”“好嘞！琼花醉一壶，贵妃鸡一只，素面一碗。”店小二吆喝着走下楼去。不一会儿，酒便端了上来，莫宁倒了一杯细品，果然酒香扑鼻，绵软温柔。
正喝着，楼下街市忽然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哭声隐隐传来，莫宁循声看去，远远地街角一处院门前正围着一群人，几个护院打扮的壮汉正把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扔出院门，一阵拳打脚踢。“客官，您的贵妃鸡和素面。”店小二放下托盘，抬头顺着莫宁的目光向外一看，摇头叹息道，“哎，又是这毒蜈蚣，也不知这次又是谁家媳妇倒霉入了他的眼了。哎……”“小二，什么毒蜈蚣？”莫宁看到那些护院已然回去，被打的书生掩面走远，人群也渐渐散开，回头问店小二。“街角那户宅邸的主人姓杜，叫杜虎松，乃是这扬州城里一霸，专行那欺男霸女之事。百姓们便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叫‘毒蜈蚣’。”“便没有人管上一管么？”莫宁眉头一皱。“管？如何管？谁来管？”店小二嗤笑一声，“这毒蜈蚣有些武艺，又有的是钱，和扬州的大小官儿老爷们都交好，不但没有告倒他，反而被衙门打了一顿板子，关了好几日。如此，何人敢再告？只盼着这灾祸莫要落到自己头上罢了。”店小二说完抬头看莫宁神色不豫，忙道：“咳！看我这张嘴！客官来这儿自是不愿听这些腌臜事的。您慢用您慢用。”一溜烟走了。
……毒蜈蚣，是吧？莫宁心里默念，已然有了计较。
当夜酉时末，杜府院墙外的大树下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黑影身穿夜行衣，黑巾蒙面，左手拿一把宝刀，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脚下轻轻使力，“蹭”地窜上树梢，隐在枝叶中向院内观望：
想来毒蜈蚣一向作恶，贼人胆虚，必是怕侠义之士伸手打抱不平，府内养了二十几个护院，一入夜便持了火把在院内四处巡视。不远处的主屋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时不时传出一阵大笑，是那毒蜈蚣正在寻欢作乐。
眼见一队护院从墙下走过，黑衣人正待纵身跃入院内，忽然听见身侧一棵大树的枝叶无风自动，发出一阵细微地“沙沙”声，心神一动，稳住身形看过去。只见旁边的树上不知何时也伏了一个黑衣蒙面人，手握宝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内。两个人无意中做了个二龙戏珠之局。眼看护院走远了，那黑衣蒙面人一抬身轻飘飘落在院内，悄悄向主屋摸去。第一个黑衣人见状赶忙跟随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主屋外。
那先跳下来的黑衣人眨眼间已来到屋外，一个轻身，倒挂在屋檐下，将窗纸轻轻捅了个窟窿，想屋内看去。另一个黑衣人紧跟着藏在另一个屋檐下，借着屋内灯光看过去。同样的一身黑衣，同样的黑巾蒙面，只是那先进来的黑衣人头顶挽着双平髻，露在黑巾外的一双杏眼睫毛翘长，身材娇小，赫然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正向屋内偷看着，忽然感觉左近一道视线正在自己身上盘旋，遂抽身向视线来处望来。见到看她的也是一个黑衣人，剑眉入鬓，眸清似水，是个同道中人，不由挑了挑黛眉，双眸微弯，轻轻摆了摆手，似是叫对方不要声张。
这黑衣蒙面的男子，便是莫宁，白日在酒楼听店小二说了毒蜈蚣的恶迹，有意前来探查一番，若果真如此，就要行侠义之事了。见那女子冲他摆手，莫宁微微点了点头，也俯首从窗缝向内看去。
里面果然是毒蜈蚣与其左右在饮酒作乐。只见他左右俱是一些谄媚小人，满嘴阿谀奉承之言，把个毒蜈蚣捧得通体舒泰，大笑不止。四周坐着几个捧着丝竹箫管的乐工，正演奏着靡柔之音。毒蜈蚣面前却站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少妇，一身布裙，满面凄惶之色。
“我说你这小娘子，只管站在这里哭丧着脸儿做什么？知道坐在你面前的是谁吗？”坐在毒蜈蚣左手一个尖嘴猴腮的文人冲着那年轻妇人道，“这是整个扬州城最有钱的杜老爷！杜老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快快给杜老爷弹奏一曲，若杜老爷心情好收了你，那你可就穿金戴银享用不尽了！岂不好过你跟着那穷酸书生，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此等好事，旁人求都求不来，你还愣着干什么！”毒蜈蚣听了大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觑眼打量着年轻妇人。
那年轻妇人虽然面有菜色，却生得眉目清秀，颇有几分楚楚之姿，听了那文人的话，整张脸羞得通红，泪盈于睫，颤声回道：“杜老爷纵使家里有座金山，又与小妇人何干？小妇人自有家室夫君，还请杜老爷放小妇人回家。”声音虽轻，却语气坚定。毒蜈蚣闻言眼放凶光，将酒杯重重地放下，冷哼道：“不识抬举！”
“杜老爷息怒，待我与这小娘子分说清楚。”那文人冲毒蜈蚣谄媚一笑，随即把脸一虎道，“咄！你这小娘子怎地如此不识好人心？杜老爷看你生的美貌，实不忍心你明珠投暗，方才把你接了来！家室？夫君？以后这杜府便是你的家，杜老爷便是你的夫君。快快不要如此不晓事了。若惹得杜老爷发怒，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却是断断不能的！”那年轻妇人轻声呢喃，忽地举起手中琵琶尽力向毒蜈蚣摔去，怎奈力气太小，那琵琶还没到毒蜈蚣面前，便摔了个粉碎。年轻妇人一个返身，一头撞向柱子，顿时血流如注。毒蜈蚣顿时大怒，拍着桌子大叫：“来人，来人！与我把这疯妇人拖出去喂狗！”
这一下变起突然，实在大大出乎窗外二人所料，一时都没有来得及出手相救。此刻眼见那妇人躺在地下，气息全无，又听得毒蜈蚣如此没有人性，双双大怒，对视一眼，一起踹破窗户扑入室内。
他二人这一闯入，直直扑向毒蜈蚣，屋内众人大骇，毒蜈蚣更是吓得面容变色，那尖嘴猴腮的文人放声大叫：“有刺……啊！”喊声未了，莫宁已抽出宝刀，结果了他。那少女也一手拔出宝剑，寒光闪闪，冷气森森，转身敌住闻声而来的护院，转头向莫宁道：“速战速决。”声音如溪水淙淙。“好！”莫宁答应一声，提刀直奔毒蜈蚣。毒蜈蚣虽然会些武艺，又怎抵得住天机老叟的爱徒，只抵抗了三两下，便被莫宁取了性命。
结果了毒蜈蚣，莫宁回头看那少女剑风凛凛，身影飘飞，被数个护院拿刀围住亦毫无忧色，燕子一般翻飞自如。眼见屋外护院渐多，莫宁怕那少女不敌，忙冲上前去，和那少女并肩而战。看莫宁加入战团，少女轻声说：“挡住他们！”自己一个返身，从中抽身，来到那年轻少妇身前。伸手一探少妇鼻息，少女一声低叫，冲莫宁叫道：“她还活着！首恶已除，我们走！”话毕一抬手，一蓬暴雨梨花针激射而出。
趁着那些护院大叫闪避之际，莫宁返身跃到少女身边，一把抱起少妇，低喝一声：“走！”两个人施展轻功从来路跃上屋顶，转眼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这边走。”那少女在前边带路，七拐八拐的走了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巷子内的简陋民房前。透过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微弱的烛光闪烁，少女拉下蒙面巾，上前叩门：“刘秀才，快快开门。”门里一阵悉悉索索，吱呀一声打开，手持烛台站在门内的，是当日被杜府围打的书生。“恩公快快请进，快快请进。”一眼看到莫宁抱着的少妇满面鲜血，吓得惊叫一声：“啊！这这，我家娘子她……”“嘘，悄声。你家娘子没死，进去再说。”少女当先一步进了房门，转头对莫宁说，“把她放在床上，我要给她疗伤。”
莫宁依言把人放下，看那少女伸指轻搭在妇人手腕，显然是个会医的，再往少女面上细瞅，赫然是白日荡舟湖上那个仙子般的少女。莫宁正看着，那少女收回手指，轻声说：“头上是皮外伤，无妨。气怒攻心昏过去了。把这药丸吃下去便会醒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颗异香扑鼻的小药丸塞进那少妇嘴里。
莫宁回头看见那刘秀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低声对他说：“你夫妻二人天亮便速速离了此地吧。这是张五百两的银票，可够你夫妻二人另谋生路的了？”“这如何使得？”刘秀才慌忙说，“两位恩公将我娘子救出，已是恩同再造，无以为报。刘某岂能再收恩公的银票，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那少妇眼看着缓出一口长气，眼睫微动，已是醒了。少女眨了眨眼，歪头对刘秀才嗔道：“你不要这银票，可还要这美貌娘子不要？这次有我们帮你救出你娘子，下次可有谁来帮你？就说明日里杜府的人找上门来，你可怎么处置？我们这可就要走了。你们还是收了银票搬走的好，怎可恁地迂腐。”说着也不等他夫妻二人啰嗦，拉着莫宁直走了出来。
两个人并肩走出巷子，那少女问莫宁：“你是何人？怎么也会到毒蜈蚣那里去的？”“在下姓莫，单名一个宁字，师从天山天机老叟。昨日听酒楼的店小二谈及毒蜈蚣危害乡里，便想一探究竟。想不到遇到了姑娘。”莫宁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莫宁回答的如此老实详细，少女忍不住扑哧一笑：“我啊，叫步非烟，师从哪里可不告诉你。昨日看见那刘秀才挨打，便悄悄跟了他去，问明了事情经过，允他救他娘子出来。”转眼看看天光微亮，步非烟接着道：“好啦，莫少侠，天都要亮了，我这就要走了。他日有缘再相见吧。”也不待莫宁答话，几个纵跃便失去了踪影。
见佳人芳影已渺，莫宁也转身向客栈走去，暗暗忖道：这步非烟看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想不到刀剑和轻功竟如此之好。……长得又如此秀美……怎地没听师傅提过武林中哪位前辈是姓步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