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站起身,手握拳于身后,人悠悠踱到窗前,“第二件事是什么?”
笑嫣抬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又动,嚅嗫道,“我猜玄门那帮人都不管我走掉了吧。我一个人的话,根本不知道如何生活……”
子书明白了她的意思,向君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是他带你离开的,往后,你跟着他便可。”
“那我能问一句他是什么人吗?”
“他?”子书偏头想了一下,道,“反正不是什么坏人,时机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笑嫣点了点头,睁一双莹莹美目看着她,又道,“那你呢,不和我们一起吗?”
子书扯出一抹笑,淡漠道,“我奉命在暗处保护你的安全,待你安顿下来,我就会离开,当然,这件事不要告诉君说。”
笑嫣垂下小脑袋,没气道,“哦。”
看不过那张脸露出如此孩子气的表情,子书把头别到一边,“第三件。”
“嘿嘿。”笑嫣双眼弯成月牙,两只手摊开捧在一起,“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子书先是一愣,旋即解下腰上钱袋,很爽快地整个儿扔了过去。
笑嫣发出哇地一声,急不可耐地扒开钱袋,一枚枚拿出来数。
子书瞧她如此模样,心下有了疑虑,当真是从小生养于深山,怎会如此见钱眼开。
“暮姑娘家中是作何营生?”
笑嫣一双眼睛都粘在银子上,想也不想便答道,“model!”
子书歪头凝眉,“麻豆?姑娘家是卖麻豆的?”
笑嫣点头,将传说中的银锭子举到眼前看了又看,不舍的放下。
看来是家中过于困苦才会如此,子书笃定地想道。
最后看了一眼埋在钱袋里无视一切外物的笑嫣,他纵身飞出窗外,于月光下消失了踪迹。
就在子书离去的同时,笑嫣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笑意全无。
她神色沉肃地看着子书飞遁的方向,握住钱袋的手紧了又紧。
她听见了。
在那一片漆黑中,她听见了小妈的声音。她和老爸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降临到这片大陆上了,她一定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然后去找他们!
笑嫣看着窗外异世的天,想着和子书的约定,心下暗道一声抱歉。
对不起,子书清赏,我骗了你。但,倘若我说不,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思及此,笑嫣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转身看向倒在地上的君说,看着那张白如缟素的脸发起呆来,似呢似诉的话飘在玉兰花香中,“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我过往有过怎样的恩怨。谢谢你,在我降临这世间的第一夜,在我身边……陪着我。”
神珏十年秋,上下诏废战氏第五十三代孙流戈龙炀帝女号,削其宗籍,暂缓其诛,圈禁玉佛苑,以徐观其后,若竟不悛改,仍蹈罪愆,再行正法。
自此一段时间,龙炀帝女战流戈短暂地淡出了世人的视野,连同那令镜海大陆武林人士闻风而动的玄门一起消逝于世,那时,没有人猜得到,她会以怎么样的姿态回归,更料不到玄门的结局。
翌日,阖家客栈,仰卧于木床上的君说,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攥住被子的手指骨节僵硬,眉间凝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黑暗之中有什么正向自己飘来,粉蓝色的缎带,绣着蝴蝶暗纹的衣摆,他轻轻一抓,随风而舞的青丝瞬间变成渡着鳞光迤逦的蛇身。
他骇然出声倒退数步,那瘆人的蛇却步步逼近,黑质白章之间,一张化着梅花妆的脸隐约可见。
他想叫她的名字,可怎么也张不开嘴,痛苦着,挣扎着,面前的人深睇他一眼,脚下突然一浮,向他栽了过来。
一声沙哑的尖叫划破正午的天空,短促的声音在客栈的嘈杂之间一闪而过,那些微微怔愣的人抬手揉了揉耳朵,猜测着刚才那是不是幻听。
君说侵着冷汗自梦中惊醒,一睁眼一双满是惊恐的脸撞了上来。
“你,你没事吧?”女孩一手举着棉签,一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地问道。
君说敛眸,掩下一脸慌张,半饷,再抬首,已是那副故作清冷的模样。
“这是哪里?”
他之前带着战流戈入住的不是这间客房,那里没有这里这么整洁,这么干净。
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君说覆手遮住眼眸,许久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他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强光。
“哦,对了。”女孩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东西飞奔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烫死了。”女孩把手里的煲汤半置半扔地推到桌上,两只手搓着耳朵蹦来蹦去,“暮大哥说你刚醒不能吃很油很腻的东西,这个是他特意吩咐爹做的,等不那么烫了,你尝尝。”
君说看着那碗汤,心里一暖,对眼下陌生的环境卸下些许戒心,“不知姑娘口中所言的‘暮大哥’是何人,君某不认识什么姓暮之人,无功不受禄,这……”
“你们不认识?怎么可能!暮大哥说你们是表兄弟,来皇都寻亲不成才流落街头的!”
君说眉角一抽,他什么时候多出一个表兄弟了?思及此,门外不远处突地传来木板被踩踏的咯吱之声,有人向这边来了。君说正想着,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抹淡灰色的人影闪了进来。
“小刀,我回来了。呀,你醒了?”操着一口不纯正的乡野口音,笑嫣一边擦拭着灰涂涂的脸一边晃了进来。
这是战流戈?!来人虽以拙劣的手法易了容,但君说还是从那分明的五官中识别出来她的真实身份。
拼命掩饰住内心的震撼,君说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硬生生地合了起来。
眼前的人,一身灰色的麻制简衣,领口处翻出裁剪劣质的毛边,整个人套在松垮垮的衣服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流里流气”,还有她一摇一摆的踉跄步态,君说只觉得身在梦中,那个永远都居高傲慢,雍容疏狂的龙炀帝姬怎得会沦落成这幅模样,怎得允许自己这幅模样。
笑嫣自然不知道君说此刻内心的震撼,她污手垢面地走到床边,她用手肘撞了撞他,“你往里去去,站了一天累死我了。”
小刀自笑嫣进屋,眼睛就一直粘在她的身上,待她坐定,连忙靠了过去,“暮大哥,你做的那个什么麻辣烫好卖吗?我爹说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吃食,这皇城的人都图新鲜,肯定有很多人买!”
笑嫣揉着鼻子笑了笑,“还成儿,天气越来越冷了,大家都愿意吃这样热乎乎的东西。”她说着,无意识地伸出手搓了搓,君说垂眼看去,那本应细致芊芊的皮肤此刻生出许多深刻的裂痕,手背纵横的干裂伴随着大片大片的红,直愣愣的五根手指头粘着许多污点,看起来十分扎眼,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儿。
“哎,养活你不容易啊。”笑嫣一个巴掌拍上君说的肩,后者一怔,扭头看向她,心里升起一股很奇怪的躁动,他皱了下眉头,拍下肩上的那只手,道,“不要碰我。”话毕,眼睛瞟向一边,不再理她。
气氛有些尴尬,小刀眼眸轻转,抬手拉了拉笑嫣的衣袖,“暮大哥,我们下楼吧,君大哥刚醒来需要歇息。”
笑嫣依言站了起来,抬脚欲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弯下腰,把一盆东西从床底捞了出来,“真是命苦,在外面站了一天回家还要洗衣服。”念叨着,笑嫣把盆夹在腋下,一摇一摆地晃了出去,她走得很慢,君说侧首看去,那被磕去一角的破烂木盆里,一双已经被踩踏出黄色污渍的袜子横放在最顶端。
那是……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摸上身着的衣服,新的?
那……刚才战流戈端走的那盆衣服,是他的?!君说感觉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一片花,看什么都不真实。
远处,粘着银杏叶的窗棂不真实。
眼前,冒着热气的鸡汤不真实。
这定是梦,一场比刚才做的还要恐怖的梦,君说一掀被子,重新躺了回去。
再睡一觉,再睡一觉就好了,他逼着自己入睡,脑中,无数的回忆穿插着想象一帧帧闪过。
被褥中,他的拳缓缓攥了起来。眼角,一线晶莹沿着枯黄的脸坠落,划过凸起的胡渣,划过颤动的喉结,最后埋入崭新的衣领,不见了踪迹。
君说维持这种逃避现实的状态维持了两天,第三天,笑嫣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边抛着手中的橙子一边向埋在被子里的君说走去,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
她一跃而起,五指成爪,冲着那微微凸起的柔软抓了下去。
君说几乎是从床上飞了起来。
他根本没睡,所以才能那么灵敏地感觉到有人“抓”了他的屁股。
看到君说起床,转身,怒瞪她的一系列动作在一秒之内完成,笑嫣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哎呦,原来你没睡啊,不好意思哦,我抓地有些用力了,疼不,我帮你揉揉。”
君说狠狠地挥掉她伸过来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你刚才,你刚才……”
笑嫣故作无辜地歪头,“刚才?我只是叫你起床啊!”说罢,她把手中的橙子递了过去,“早饭,对皮肤很好哦。”
君说重重咽了下口水,他没有去接,两只手提着被子护在身前,一脸警惕地看着笑嫣。
“不要吗?”笑嫣转了转手中的橙子,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那算了。”
她转身走到桌边,把橙子放了下来,然后自腰间摸出一瓶灰紫色的药瓶,“我昨天在客栈掌柜那里讨来的伤药,不知道对你的手指管不管用,姑且先试试吧。”
放下药瓶,走到角落,笑嫣将硕大的背篓背了起来,她一摇一摆地踱到门口,临走前,似哄似威胁地瞟了一眼蹲在床上盯着她看的君说,“你最好赶快把手上的伤养好,我一个人养家很累的。”
说完,推门离去。
听到笑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君说长长舒了口气,他放下被子,起身走到桌旁坐定,将桌上笑嫣为他准备的药攥到了手心里。
从那天战流戈自牢房转醒,事情的发展就偏离了他的预期,背离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
她,宁肯自废武功也要保住玄门一干人等的性命。
她,用最后一丝尊严向战流璟换取了他的自由。
如今,又是这般作态,他生疑,却又找不出丁点破绽。
君说玉葱般的手指一拨,缠着红绸的瓶塞掉落到桌面上,一股刺鼻,令人作呕的味道席卷而来。他执起木棉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自己的伤处,脸上一片平静,仿若那伤处不在他身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