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日跌,小刀依照笑嫣的吩咐上楼给君说送饭,昨日的事让她了解了君说的性子,将饭菜放下后,也不多言,抬脚就走。
“小刀姑娘且慢。”君说将她喊住,嘴角硬生生挤出一抹自以为很亲切的笑,“在下有事想要请教小刀姑娘,不知道姑娘现下是否有空。”
小刀见君说主动同自己说话,心下一喜,连忙应道,“有空,有空。”她自寻了位子坐下来,两手冲君说一托,“君大哥你说。”
“咳咳。”君说虚咳了两声,瞄了眼自己的衣服道,“我之前昏倒,衣服是你暮大哥帮我换的吗?”
“不是,是我爹换的,暮大哥说他不方便。”说到这,小刀挠了挠头,“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他是啥意思,怎么就不方便了呢。”
君说面上一窘,眼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在下昏迷了几日?”
“三日。”小刀伸出三根指头,“每一日暮大哥都吩咐我给你喂糖水,说是不能缺了营,营什么来着?”
君说知道她照顾了自己,却不曾想她竟这么细心。迟疑了一刹,他望向一旁还在苦思冥想的小刀,嗫喏道,“战……咳咳,我表弟他的身子好了没,他前几日生了热病。”
“没有大好,偶尔还会咳嗽……”
小刀正说着,屋外电光一闪,紧接着,轰隆之声传来。
君说闻声回头,他对面的小刀倏地站起来奔向窗户,“糟了,这模样一会怕是要下雨,暮大哥的病刚好,这万一淋了雨……”少女绞着眉毛,担忧地向外张望。
彼时,皇城西大门的闹市角落里,笑嫣来回跺着脚抵御寒冷,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卖着,一旁正准备收摊的大婶扔了一袋栗子过去,“今天最后一袋了,大婶给你留的。”
“谢谢大婶!”笑嫣将热乎乎的栗子捧起来贴到脸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也赶快收摊回家吧,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大婶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嘱咐道。
笑嫣点头应着,前方大街上云迷雾锁,行人稀松,确实该收摊了。她将栗子收好,掏出钱袋,倒扣在面前,“一个,两个,三个……”将面前的钱分成两拨,笑嫣点着腮帮,脸色黯了下来。
“这边是要还给小刀她爹置办摊位的钱,而这边……”她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这些钱加上向子书借的也不够她购置宅子的,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
笑嫣低低叹了口气,将钱重新拢起,一把一把往钱袋里装,忽地,手背微微一凉,她愣住,仰首看去,入目即是纷纷而落的秋雨。
“怎么来得这么急。”笑嫣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纵是如此,不到一刻的时间,衣服和头发也全被雨水打湿了。
雨滴压着睫毛,眼前的一切都笼上了水雾,笑嫣抹了把脸,本欲借着这短暂的清晰赶紧收拾完东西,行动了片刻,才发觉半饷没有雨滴落下来了。
笑嫣停止了动作,耳边传来噼啪噼啪的声响,她缓缓抬头,由下自上看去。
修长的手指,淡茶色的伞柄,绘着喜鹊闹梅的伞面,最后,是一张清冷瘦削的脸。
“君说!”她起身凑到君说跟前,笑地见牙不见眼,“你特意来接我的?”
君说不料她是这种反应,举着伞急退几步,“你作什么,离我远点。”
笑嫣哪会理睬他的拒绝,又笑靥盈盈地靠了上去,重复道,“你特意来接我的?”
他退她进,他再退她再进。
“你!”君说面上一窘,脸如彤云般泛了红。
见他如此模样,笑嫣眼中的笑意更甚,她抬起手臂,挂住他举伞的手,身子轻轻靠了上去,“你等我一下下,东西马上就收拾好了。”
君说背脊一硬,整个人僵在原地,直到笑嫣再次挽上他的胳膊,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我们回家吧。”笑嫣拉着君说抬脚欲走,身后的人却如石柱般定在原地,动也不动。
雨下得更急了,被洗刷地锃亮的青砖上映出一张面容模糊的脸。
“君说,你怎么了?”意识到身旁之人的异样,笑嫣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问你。”低沉的声音在纷杂的雨幕中如一道重锤,狠狠地砸在笑嫣的心口,“你当真失去记忆了?”
她对他好,他可以解释为做戏,但那神情,那举止,那语气,一个人从出生就养成的一切,绝不是朝夕之间可以改变的。
笑嫣抽回手,内心的天秤左摇右晃,假装失忆,还是用其他说辞敷衍他……
她轻轻转动眼珠,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子书不知道在哪监视她呢,总之是不能说实话的。
笑嫣舔了下嘴唇,组织好语言后看向君说,“看来瞒不过去了……其实,那天转醒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突然来了一帮人打啊杀啊的,你想啊,那个气氛下,我如果说我失忆了,有谁会相信?所以我就顺着皇上的话说,勉强糊弄过去了,虽然中间出了些意外,但结果是好的啊,我也得救了,玄门的人也得救了,你看你不也好好地站在这里嘛!”
伞下,隐在雨幕中的脸扯出一抹苦笑,声音沉地似带了回音,“世事当真无常,这般结果,让我如何报仇。”
笑嫣眼中的心疼一瞬而逝,她上前抓住他握伞的手,冰凉与冰凉触碰的刹那,有什么悄无声息地燃烧了,“那就不要报仇,如你所言,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天底下肯定有很多很多人恨我,所以也不差你这一个。”
君说闻言压根紧咬,“不差我这一个?你又不知道你当年对我做了什么,说得真是容易!”
“我对你?”笑嫣黛眉微皱,脑中立刻闪过一幅幅香艳非凡的画面,“难道我把你?”
以前就听闻过古代公主豢养男宠之事,没想到她如今竟成了当事人。
聪慧如君说,他立刻察觉到了笑嫣那不同寻常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脸顿时如撞散在一处的染缸,五颜六色,煞是有趣,“你瞎想什么!”
她确定她只是失忆,而不是精神失常吗?
“我猜错了?”笑嫣露出一副“可惜了”的表情,“那是什么,我想象能力有限,只能想到这些了。”
君说举着伞,深吸一口气,“能想到那处,想象力已经很好了。”
笑嫣闻言笑开了花,“多谢夸奖。”手顺势敬了个礼,模样煞是可人。
“我不是在夸你!”君说面对“失了忆的战流戈”,觉得格外有心无力,“算了,你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追究这些有什么用?”
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此刻正背着硕大背篓的笑嫣。
“你等一下,等我!”笑嫣以手遮面,吭哧吭哧地追了过去,可惜君说根本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反而越走越快了。
笑嫣背着三十多斤重的东西,自是追不上他,雨将她的头发和衣服全淋湿了,还有她明天摆摊需要的车罩,遮布。
她一路疾走,一路追赶,但对方好像丝毫不在意她那般,执着伞将她甩出去好远。
越往前走心中的怒火和委屈越盛,笑嫣停住脚步,一把把背篓摔到地上,指着前方疾步快走的君说吼道,“你给我站住!”
雨倾盆而落,声音大得似一滴滴砸到地上,君说不知是因为没有听见,还是故意无视她,步子迈地愈发急了,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笑嫣提着一口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再次吼道,“是不是因为你在狱中跟宫澜玉提的那个婉词,老娘把她怎么着了,值得你这个样子!”
婉词两个字,似一簇细小的火苗,将满腔愤懑的君说瞬息间点燃了。
他顿住脚步,缓缓回过神来,重重雨幕,笑嫣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那骇人的气息。
君说扔下伞,如疾风呼啸般向笑嫣走来,待行至她身前,浑身已没一处干的地方。
他睁大眼睛俯视她,眼眶里因为滴进雨水而通红一片,“你刚才说什么?”
笑嫣攥在身侧的拳头已泛了白,她迎上君说骇人的眼神,字字铿锵道,“你不是恨我嘛,那就将你恨我的理由告诉我啊,我到底把那个婉词怎么样了,值得你把自己弄得跟悲剧男主角一样。”
君说眼中火花点点扑出,神情悲愤到使人望而生畏,“神珏九年,婉词随你游猎南山,三日之后,京城便传来她失足坠崖的消息……是你,是你设计杀害婉词的,你夺我挚爱,要我如何不恨?”
本以为那高昂着脖颈的少女会因他所言露出震惊的表情,却不料笑嫣闻言竟挑了下眉,理直气壮道,“证据!你说这一切是我设计的,你有证据吗?”
君说眼睛微眯,一副荒天下之大谬的表情,“还需要证据吗,你与婉词不和,全京城都知道,你会约她一同游猎,笑话!我当时就应该想到,你是有阴谋的!”
笑嫣自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就是没有证据了,没有证据就不要瞎说,世上可能千千万万,别说你是猜的了,纵是你亲眼所见,都不见得知道其中的真相。”
“狡辩。”君说用眼神凌迟她,“像你这样的人活该众叛亲离,孤形吊影,天煞一生!”
君说的话回荡在雨幕中,似钟鼓击撞后的袅袅余音,一波一波侵蚀她的耳膜,如魔爪般探取她的理智。
笑嫣瞬间回想起车祸那天父母历历在耳的尖叫声,回想起那举目漆黑里漫无止境地坠落……
“不是你说的那样,才不是你说得那样!”她呢喃着,而后猛吸了下鼻水,狠狠地抹掉脸上的雨水,一脚踹开摊在青石板砖上的背篓,脑子不听使唤地冲向君说。
雨水被踩踏的嗒嗒声被掩埋在倾天而坠的雨幕中,君说察觉到身后有人的时候已经晚了,肩膀被人大力地掰住,身子不自觉向后转,粉拳携着渗骨的凉意挥向他的脸,一瞬的怔愣,用掉了躲闪的时间。
君说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鼻翼处,有什么蜿蜒而下。
他随意抹了一把,看着指间鲜红,长久以来挤压的怒火在颤抖中一点点泻出,火星四溢,相撞相碰,终蔓延成燎原大火。
他站了起来,冲那被雨水击打的通红的脸挥出全力的一掌。
他君说,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