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枕月轩里休养了半月有余,伤势好过五六成的时候,林子默知道分别的日期也渐渐到来,每天起得很早,在枕月轩周围散步,将这里的一草一木刻进脑中,为即将到来的颠沛生活寻找一些能让自己的心情稳定的东西。
有时候容决会有所觉察,跟来后也不出声,站在绿藻丛生的假山后静静观看。看她给草木松土浇水,又或者给笼中的小鸟喂食,视线始终随着她身形的移动而变换方向。偶尔目光交错,彼此会像朋友一样会心一笑。
精神不错的时候,他会抚琴弄箫,弹奏一些格外宁神的曲子。林子默没学过那些,只能自愧弗如,暗地里不断抹汗,又怕被这洞察秋毫的世子发觉猫腻,就借口避过他的请求,一个劲地央他献艺,自己只当个聆听者,忘情地陶醉在天籁一样的乐声中。
离开的那一日霜重风寒,雾茫茫一片昏暗。
秘密出了相国府,坐在行走的马车里,林子默不时掀开帘子,小心向外张望——街上的行人神色慌张,举止匆匆,如惊弓之鸟一样,纷纷奔走相告着同一件事:漠北开战了。
说是耶婪国主终于按捺不住悲痛和幽恨,亲自披甲上阵,率领千军万马杀来中原,扬言要用煌朝百姓的鲜血染红今冬的白雪,让这万里河山变成血海尸丛!
是以,市井之间才会如此惊慌,人人都在为可能发生的万一做逃难的准备。
“苏姑娘,怕吗?”借着容荟深的势力秘密出了城门,穿行在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林时,容决问她道。
林子默从外面收回视线,要说害怕是有那么一点,不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乱世中该怎么行走下去,才能躲过皇帝或苏烈的追杀。除此之外,最担心的是对面这个人。
她看去他苍白的面容,不知道那副孱弱的病身有没有足够的力量驱走死神……
“不用担心。”猜得到她心中所虑,容决笑笑:“十年约期,不见不散——你说的。”
她才知自己没骨气想寻求安宁了,认识不过个把月,竟有些不想离开那间枕月轩了。“倘若那时我死皮赖脸地来找你,千万不要说你不认识我了,因为这种话非常打击人的热情。”
“不会。”容决摇摇头:“回府后我即刻作画,将苏姑娘的音容笑貌画在纸上,哪一日有人登门来访,报出名姓后,一番对比,便能看出神韵,真假即知。”
林子默面色一滞,微红着脸低了头,趣笑道:“画画就不必了,我一个路人甲,不值得你费神……这样吧,给你一个暗号怎么样?”
“路人甲?”容决难得地孤陋寡闻了一次,不解地看去她,“什么是路人甲?”
她语塞,失笑道:“就是……就是从你身边走过去,你也不会刻意去观察他们的人……”
“为何?”容决竟是当了真,一副虔诚讨教的模样。
林子默汗然,解释道:“因为他们充当的角色太过平凡,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就跟路人一般,大概就这样了……”
“第一次听到这种叫法,当真新趣。”容决明白过来,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不禁问道:“苏姑娘说的暗号,可是‘路人甲’?”
“不,”她想了想,道:“路人甲林子默——双木之林,缄隐之默,你记住这六个字就好了。”
“你的化名?”容决不知道她的前世,当她要与苏烈决裂,彻底脱离苏家,所以改名易姓。
“算是吧。”她点点头,神色间的玩笑如数消去,看着他认真道:“容决,你是第一个将我拉上死亡边缘的人,这份救命之恩,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给你祈祷,祝你长命百岁,无苦无痛。”
“谢谢。”他清浅一笑,不再去想自己的身体状况,眼里并没有生出任何自嘲的笑意,而是平静自然,从容面对。
语音落地,他默声看了看她,将一把沉香木削刻的精致匕首横在她面前,敛容道:“收下它,如有危险,学会保护自己。”
“这是……”林子默神色一变,吃惊地看去他。
她见过沉香木削刻的利剑,而那剑的持有者是殷斩白,与容决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魔门少主。眼前这把匕首虽然与殷斩白手中的剑大小不一,但是形状和色泽却如出一辙。
再想起起阳称沐离为师姐,那么是否可以肯定,他们两个人同出一门,所以剑法和招式极其神似,连那晚想要围剿容决的煌朝太子也把他当成殷斩白,根本就没看出来,他其实是那个被晨王“害死”的相府世子。
“以前是同门,现在井水不犯河水,苏姑娘不必多心。”从林子默的神情中猜得到她的心思,容决含笑解释道:“殷斩白那把剑叫沉香斩,至于这把匕首……就称它沉香小斩。不介意的话,苏姑娘就收下。”
“沉香小斩?”林子默一奇,看着静静横在容决掌间的精致利匕,片刻后感激地接过:“谢谢,逃命途中很实用的东西,以后就叫它小斩了。”不过语方脱口,她就有些后悔——若是被那冷峻嗜血的殷斩白听到,不会以为自己在取笑他吧?
听到那般亲切的称呼,容决失笑,随意却又认真地叮嘱她:“如果实在没了力气前行,就不要勉强自己,止步后退——枕月轩从未遇过值得挽留之客,你是第一个,有生之年里随时欢迎。”
“无上荣幸。”林子默握紧了那把沉香匕首,郑重点了点头。
“公子,到了。”出城后行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穿过荒林,快到尽头时远远望见一座临时搭建的草屋,起阳勒住缰绳,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恭谨道。
林子默随即也下了马车,看着四周被北风吹得漫天飞舞的枯叶,心中忽而无限苍凉,恍惚觉得隔世经年。
“风大,系上它。”容决给她肩头盖上一条披风,看着她发红的眼睛道:“聚散无常,不必感伤。十年为约,我会等着,等一个叫路人甲林子默的女子光临寒舍。”
“好。”林子默将眼眶前的一层水雾逼回眸中,吸着发酸的鼻子,回道:“约期一到,我便登门造访,拿着沉香小斩去看你。”
“容决,与起阳保重,记得善待自己。”语毕,她转身而去,向着前方孤身行去。
“苏姑娘,”容决定定注视着她孤寂的背影,在她快要转弯的时候方才反应过来,扬声唤住她:“有一个人可以与你作伴,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