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就要祭祀，自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采薇跪在外面的时候还睡眼惺忪的，同样一脸没睡醒的还有十皇子兰子轩，他俩这一会儿打哈欠的动作竟然是难得相似，兰子杭见了，忍俊不禁一笑。
结果这两个小霸王又不约而同同时瞪了他一眼。
兰子杭握拳咳嗽了一声，又问道：“丫头冷不冷？”这跪在通灵塔外面，风又大，地上的雪虽然已经被扫干净了，又垫了垫子，但是久了还是觉得冷。
采薇便露出抱在怀里的一个暖炉来，她的位置又不在风口，倒是还没觉得怎么样，嘴上倒是抱怨：“年年遭一回罪。”
兰子杭便笑起来，可不是么，这宫里头的主子那个不是养尊处优惯了，也就每年这么祭祀龙神的时候得吃点苦头了。
那边兰子贤已经随着永庆帝进了通灵塔，采薇百无聊赖，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夜里，她到通灵塔里静坐，那遥远的海的尽头，传来的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那个瞬间，她仿佛耳畔又响起了那个声音，她茫然的一抬头——然后，她愣住了。
在高高的通灵塔顶，青色的琉璃瓦反射着雪和阳光的光晕，流光溢彩，仿佛是一块块打磨好的翡翠，就在那高高的塔顶，她费尽力气仰起头，却好似看到了一抹淡淡的人影，立在那里，仿佛也是在看她。
两个人的眼神，就仿佛在空气中轻轻一碰。
采薇吃惊不已，口中便发出了轻呼声，兰子杭连忙道：“怎么了？”采薇想要指一指那里，却发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由疑心自己是看花了，只要犹疑着摇摇头。
但是接下来，她就不停地频频去抬头看塔顶，引得兰子轩不屑地冷哼一声：“半点规矩都没有。”
可是采薇头一次没有和他吵起来，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喊她抬头看一看，可是刚刚那个人影仿佛是她看错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心里不免就有些失望，大家陆陆续续离开的时候，她终于不甘心，又扭头看了一眼——他又在那里了，静静站在那里，狂风呼呼地吹，他的一身青衣却是只有衣袂翩然，太远，采薇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心里那么着急，竟然一下子掉过头去，冲回了通灵塔前。
兰子贤和兰子杭都惊讶地看着她，她跑了回去，那个人却又不见了，采薇心里又急又气，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忽然心底就涌上了好多委屈——这到底是谁，看着她又躲着她？
或许……根本没有人。
只是她看错了，她这样折返回来，满怀希望，到底是希望看到什么呢？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啊。她那么想着，哽咽着拭去了颊边的泪，扭头的时候，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里，却好似带着一阵轻轻的叹息，无限爱怜的样子。
可是采薇这一次，却没有回头。
兰子杭问她：“这是怎么了？”
采薇摇了摇头，随口道：“掉了一支步摇。”
这自然只是一个托词，兰子杭体贴地不再问下去，反倒是兰子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奇怪，却只是眉梢一动，亦是没有开口。
这件事情就那么过去了。
大年初一，自然是例行的国宴，一年前，也是这一天采薇认得了魏珏，这样的宴会，杨霖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因此采薇只得从魏珏口中得到他最近的消息。
“倒也没有和家里起冲突，只是和驸马说想要去军中历练，驸马托了人，过了年就要去军营里摔打一番了。”魏珏细细和她分说。
采薇点了点头，因为早上的事儿，她今天总有几分提不起精神来，魏珏说完了这茬，也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两个人竟然这样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起来。
“世子。”宝丽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一如既往地衣着华丽，施施然在魏珏身边落了座，同样跟着来的，还有几位京中也颇有脸面的贵女，顿时魏珏身边就围着好些个华服锦衣的妙龄少女，一个个妆容精致，香粉萦绕，轻抬衣袖掩着嘴笑。
这样的场景，魏珏是司空见惯了，因此只是面上敷衍了几句，语气冷淡。
宝丽公主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和采薇积怨已久——虽然什么原因结怨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总之便是看她不顺眼，这会儿便故意道：“朝阳，你看我这镯子好不好看？”
她露出雪白的一段皓腕，上面是一只福禄寿三彩的翡翠玉镯，水头极好，通透清澈，是难得的好东西。
采薇却只是随随便便看了她一眼，拖长了声调“哦”了一声，虽然没有多说，不屑之意却溢于言表。
宝丽公主果然沉不住气，问道：“朝阳今儿戴了什么，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采薇珠宝首饰之多，也是在京城里出了名的，也不知道她年纪小小，要那么多首饰有什么用。
但是这一次采薇却只是一撇嘴，轻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差把鄙视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魏珏都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这丫头一段时间不见，说话居然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了？采薇站起身来，慵懒的一摆手：“我走了。”
魏珏颔首，一扭头却发现她方才吃的那碗甜羹还剩了一大半，不免一怔。
而那边，采薇已经低声和兰子贤说道：“师父，我想先回去。”
兰子贤有几分意外：“怎么了？”
“觉得胸闷，想出去透透气。”采薇道，这宫殿里虽然广阔，但是这来赴宴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涂脂抹粉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就有了几分怪异，兰子贤略一点头：“路上当心。”
采薇脆生生应了，转身跑开的时候裙裾飞扬，兰子贤眼底就多了几分玩味。
通灵塔和东宫是在一个方向，都朝东，采薇路过的时候，便让人停了煖轿，夜里的通灵塔静默地伫立在那里，唯有塔顶有一点亮光，不见得有多明亮，但是采薇总是被它吸引。
“我想走走透透气。”采薇回过头去吩咐宫女太监，“这里离东宫不远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绿衣便踌躇着想要劝她：“郡主，回去在院子里散步也是一样的。”
可是采薇哪里会听，她掀了帘子下轿，已经朝通灵塔走了去，绿衣无法，只好命人都在原地等着。
黑暗里的通灵塔，别有一番巍峨壮观，采薇到了门口，停下了脚步，她的声音轻得仿佛是耳语：“我来了，你还不肯出来见我吗？”她这句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大胆，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出《西厢记》。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她自己想着，都不禁笑出声来，又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大半夜的发了疯，可是就当她打算回身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正那样注视着她。
她吓了一跳，又觉得有些高兴，就问：“你是谁？”顿了一顿，又不停的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她应该是害怕的，但是话一出口，却是那么轻快，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人便也轻轻笑起来，声音很温厚：“采薇姑娘。”
采薇一听他的声音便觉得耳熟，略略一想便想了起来：“是你。”她惊喜地上前几步。
“是我。”他的声音里也含了笑意。
采薇想了一想，开口却是说：“我现在已经认得很多字了，虽然祈问词还是不大读得懂，但是我会背诗了。”难得的，她竟然带了几分不好意思。
他果然一笑：“是吗？”又有些怅然，“祈问词……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只是祈求每年风调雨顺罢了。”
“这不好吗？”采薇不解道，“良国风调雨顺了，收成就会好，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唔，我就会有很多好看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饰了。”
他笑了起来，那笑意淡淡的，带着一股采薇不明白的悲悯的意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句话太高深，采薇听懂了也没听懂，只好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他却好像对她有无限的耐心：“良国一直风调雨顺，边境安宁，但是，如果哪一天，龙不在了呢。”
“不在了？”采薇摸不着头脑，“出门了？”
“死了。”他语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龙神……死了？”采薇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龙神对于良国的重要性，一旦良国失去了龙神的庇佑……她觉得有些不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话题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和沉重，他又笑了一笑：“吓着你了。”
采薇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又问：“你到底是谁啊？”
他正想说什么，采薇却已经听到了绿衣的声音，他便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下次再来看你。”
采薇不知怎的，居然有几分心虚，但是她又大了胆子对他撒娇：“那你不能躲来躲去的，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
“好。”他只轻轻一颔首，就在采薇眨眼间没了踪影。
绿衣气喘吁吁跑过来：“郡主。”
采薇扭过头：“怎么了？”
“您去了太久，奴婢担心……”绿衣扶着她往回走，“又下起雪来了呢。”
可不是么，细细密密的小雪又纷纷扬扬飘落了下来，采薇慢慢离开，却还能感觉到，一道似有若无的关怀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心情莫名轻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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