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花园，自然也是巧夺天工，美不胜收，宴席摆在湖中央的阁里，微风吹来，带来丝丝清凉，那一头的亭子里又能听见小戏子依依呀呀的唱腔。
采薇斜靠在一边吃茶吃点心，顺便想些似有若无的心事，倒是没有注意别处的动静，倒是兰雪，方才被她打了脸，却还是笑盈盈得过来与她说话。
“早闻朝阳郡主之名，却是今日才有幸一见。”言谈十分客气。
采薇便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静怡郡主，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身上的穿戴自然不必说，配得上一个郡主的尊贵，容貌生得也不差，只是从指尖的茧可以看出来以前是吃了一些苦头的，不比她，稍微烫一些的茶水隔了杯子一碰，都是要红上好一会儿的。
“你太客气了。”采薇托着腮，又觉得这样太冷淡了，只好加了几句，“回来就好，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兰雪便好似有了几分惊讶，再看她的目光却是已经柔和了几分：“谢谢郡主关心。”
谁料采薇看了她一眼，忽然露出同情的神色：“你真可怜。”
兰雪一愣，却是很快明白过来，她说的可怜，并不是指代她流落在外多年受的苦，而是说她处处小心，步步谨慎的可怜，她淡淡道：“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遂心的。”
相比之下，采薇这样随心所欲的，才是真正的奇葩，怪不得引得那么多人议论了。
采薇就有些不在意地移开了眼，兰雪便也细细看着她，东宫明珠也不亏是东宫明珠，虽说年纪尚小，但是自小便被千疼百宠长大，活到今日便没受过挫折，眉眼间一派娇憨天真，又带着不容忽视的骄傲，这样的人，仿佛是一件精美的水晶器皿，流光溢彩，美丽绝伦，却也太容易破碎。
兰雪移开了视线。那一边，靖王妃已经和定国公夫人说起话来，众人这才知道，靖王府虽然查到了兰雪的下落，但是路上却遇到了波折，正巧遇见了回京的魏珏，得了他的帮助才顺利回了京城，因此靖王府对定国公夫人格外热情感激。
定国公夫人就似有若无看了采薇一眼，她却只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真是没教养的野丫头！她对靖王妃就更热情了几分。
成了亲的贵妇们在一起听戏说话，但是小姑娘们却是有些觉得闷得慌，靖王府便让静怡郡主带着众人去游湖，兰雪微微一笑，应承了下来，只见一群袅袅婷婷的姑娘们摇曳多姿的出了门去，里头的人见了，便笑着叹息了一声：“年轻就是好呢……”
采薇也跟了出去，她原先是打算趁着大家不注意，自己溜出去玩玩的，但是兰雪却好似对她十分上心一样，一直在她身边陪她说着话，这倒是让采薇多了几分惊奇——和难得有人会对她露出这样的善意，兴许是两个人的遭遇同样有别于他人不成？
采薇小姑娘是一个好奇心极为强烈的人，而且虽然旁人总说她刁蛮任性，但是大多数时候，比如现在，她其实是挺好说话的，兰雪邀她游湖，她就可有可无答应了下来。
也难得是今天天气凉爽，若是像前几天那样的大热天，再游湖就不免热了，今天在小舟里吹着风，倒是很舒服。
有几位小姐不肯下水，兰雪便安排她们在亭子里坐下赏景，有些闹着要钓鱼，兰雪便吩咐人去准备钓具，难得她年纪虽小，一切却安排得井井有条。
采薇的兴致在不知不觉中又浓厚了几分，兰雪问她：“朝阳郡主是想要游湖还是钓鱼？”
“我不会钓鱼。”采薇坦然一笑，“只会吃。”
兰雪也不介意，只是道：“即使如此，我陪朝阳郡主游湖吧。”
小舟不大，却很精致，划船的船娘看起来很老实，兰雪从食盒里取出一些糕点茶水摆在案几上：“朝阳郡主请。”
采薇拿了一块肉脯，歪头一笑：“你我都是郡主，你喊我朝阳就行了。”
“那朝阳喊我一声静怡好了。”兰雪从善如流。
她们的小舟上没有旁人，仿佛是兰雪特地就想和她单独说说话似的，可是她又不急着开口，只是悠然赏着这王府花园的景色：“从前……我可从未见过那么美的花园呢。”语气里难免带了几分叹息和自嘲。
采薇有些意外她的话题，她想了一想，声音娇软：“可是有些人一辈子，只能看这么一个花园，也很可怜的。”
兰雪似是没有想到她年纪小小，竟然有这样的谈吐，显然有些吃惊：“朝阳是这样想的吗？”
采薇俏皮地笑了一笑：“我虽然住在东宫，可是师父管得不严，我时常可以出宫玩儿呀，外头的景色，我是比她们见得多了。”她抬抬下巴，指着那边那群嬉笑起来也是笑不露齿行为优雅的贵女们。
兰雪便笑了起来，心底对她亲近了几分：“是，她们也很可怜……但是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比他们更可怜。”
话题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一个，采薇有些不解：“那是肯定的，世界上还有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是不是，我知道的。”她笑起来的时候果然一如朝阳般灿烂，兰雪一时失神，半天才道：“是，所以我们并不可怜。”
“你错了。”采薇老气横秋道，“人生有得有失，那些平民百姓纵然没有我们这样锦衣玉食，但是日子比我们过得快乐多了，至少，他们就不用熬夜绣花来讨祖母欢心。”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兰雪面上便多了几分尴尬。
采薇又道：“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听见这个问题，兰雪却是想了很久，才道：“我床前挂着一只很漂亮的红色香囊，”她却是以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开始诉说的，“真的很漂亮，是苏绣，我以前也靠着做针线挣过银子，所以我认得，那么好的一件绣品，可以卖二十两银子，朝阳知道二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她不待采薇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意味着可以维持一年的生活，我小的时候，养母眼睛坏了，养父嫌弃她，我们连白面都吃不起，大街上的一个肉包子，可以叫我嘴馋很久，你明白那种感觉么……可是二十两银子，在靖王府，不过是小姐床边一个可有可无，连丫鬟都不会在意的香囊而已！”
她说完，胸口起伏，显然是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激动，她想，我不可怜，讨好母亲，讨好祖母，讨好父兄，又怎么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又怎么样，她得到的可不止吃饱穿暖，而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荣华富贵。
谁的荣华富贵不需要付出代价呢？
采薇等她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才有些困惑地开口：“虽说是这样……可是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吗？为什么对待家人之间，也要这样小心翼翼的，那样岂不是会很不自在吗？”
兰雪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竟然一时愣着了。
采薇又继续道：“我的身世，你也是知道的，因为我没有皇家血统，师父再疼我，总是有人不喜欢我，可是你是靖王的亲生女儿，正儿八经的郡主，这些本来就是你的，不是你讨好或者不讨好就会失去的，亲人之间相处呢，是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的。”
兰雪细细品味她话中的意思。
采薇嘴角一翘，笑盈盈道：“其实呢，说白了，还是你自己心虚而已，生怕这些东西会失去，底气足一些，像我一样，抬头挺胸做人嘛，人生短暂，老是想东想西，瞻前顾后，多累呀。”说到最后，又有了几分孩童的不知世事的天真。
“受教了。”兰雪报之一笑，“之前倒是我想岔了。”是啊，那是她的父母，她的祖母，这是她的家，她不是丫鬟，不是客人，她侍奉她们，孝顺她们，应该是出于自己的孝心，而不是功利的讨好，亲人之间相处，讲究的是将心比心，血浓于水。
采薇思忖了一会儿，才对她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兰雪好奇地凑了过去，只听见采薇细细的声音响起在耳畔：“这京城里呢，势利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人各个都生了一双毒眼，你一弱，她们就要踩到你头上来啦。”
这一番话，真的是她的肺腑之言了。
兰雪捂着嘴迟迟笑了起来：“好，我知道。”
风吹过来，带来少女清脆娇软的笑声，兰雪送走采薇的时候，颇有几分依依不舍，采薇回眸对她笑了一笑：“下次再来找我玩儿啊。”
冯灵见了，也有几分诧异：“你们倒是谈得来。”
采薇想了一想，也笑了：“兴许，我们都是比较特别的郡主吧。”
这句话里带着一些俏皮，一些心酸，一些迷茫，一些不符合她年纪的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