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转眼便是秋日,宁王兰子谦的侧妃郑琴,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因为是永庆帝的第一个孙辈,赐名为兰茉,倒是应了之前的那句玩笑话,而宁王府,自然也因为她的诞生,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郑家与谢家的矛盾也有了一个喘气的机会。
兰子谦得了个女儿,众人的目光就不由落到了东宫。
白孺子已经很久没在众人面前露面了,仿佛上一次耀武扬威不过是一场幻觉,除了冯灵是不是喊人去关心一番之外,兰子贤也去她那里坐过几次,问了一些寻常事情就回来了。
倒是转眼便到了中秋,这每一年那么多的节日里,只有除夕和中秋两个是正儿八经设宴的,其余一如清明、端午、重阳等节日,也就没有那么热闹。
中秋赏月,自然又是好一番景象,这宫里头的女人常年寂寞,也就那么几个日子可以松快松快,因此各个打扮得都很出彩,彼时天心一轮月圆,地下琼楼玉宇,亭台楼阁,菜肴精致,桂花正香,美人回眸凝笑,衣香鬓影,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就仿佛是真的仙境了。
即是家宴,兰子谦便抱了长女过来,在襁褓里粉雕玉琢的一团,白白胖胖的,采薇远远看了一眼,没觉得有多可爱,倒是兰子谦其他的几个兄弟都赞了几声。
永庆帝的子嗣,说来也很奇妙,嫡长子兰子贤,次子兰子谦,三皇子、四皇子都是襁褓里就夭折了,五皇子没能活过十岁,六皇子倒是尚在人世,名为兰子平,但是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母妃出生低微,他自己又平庸,倒是半分都不出彩的,七皇子兰子茗是个病美人,缠绵病榻好些年了,八皇子兰子旭前些年怜惜骑射摔伤了腿,有些跛,九皇子就是兰子杭,十皇子兰子轩。
儿子不可谓不多,活下来的也不少,但是六七八三位皇子都不怎么显眼,平日里低调得很,最早和最后的儿子都很聪慧出彩,唯有中间的却显得平常,其中有些什么缘故,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公主们还要多一些,受宠的有宁定公主,宝丽公主,不受宠的嘛……就多了去了。
兰子平怀里抱着兰子谦家的兰茉逗弄着,倒是一副很喜爱的模样,永庆帝见了,也对贵妃道:“像谦儿小时候呢。”
贵妃温婉一笑:“是呢,谦儿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听话,生下来不哭不闹的,一眨眼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又把郑琴喊道身边,细细问了兰茉的琐事,郑琴一一答了,面上是一抹羞涩而满足的笑容。
兰子平抱了不肯撒手,逗了一会儿,转头去问兰子贤:“二哥家的大侄女,比起朝阳从前如何?”他面上流露出来的,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兰子贤便笑了一笑,招手叫了采薇过去,指着那襁褓中的孩子问:“丫头,你说是你可爱呢,还是这茉儿可爱?”
采薇静静道:“旁人眼中怎么看,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知道在师父眼里,我是最可爱的,不就够了。”
兰子平哈哈大笑:“朝阳这巧嘴,真是伶牙俐齿。”说着从旁边拿了新鲜出炉的一盘子月饼递给她,采薇挑挑拣拣,选了一块玫瑰馅儿的月饼来吃,做得如同一朵鲜花,上头有富贵团圆四个字,喜气洋洋的,她掰开来尝一尝,就微微蹙起了眉,站在身后服侍的绿枝见了,连忙添了茶给她。
“太甜了。”采薇说道,“御膳房的点心,一到这种时候总是那么甜。”
兰子杭轻快地笑了一声,选了清淡一些的茉莉花月饼给她,太后老了,就爱吃酥软的甜食,御膳房自然是先紧着太后口味。
采薇却是一推:“不要吃啦,给我来碗樱桃酥酪。”
“当心坏牙。”兰子贤关照了一句,采薇吐了吐舌,示意听见了,也就不肯回自己的位置上,腻在皇子堆里看戏,这里的视野比她的坐席好得多了。
此时,戏台上有珍禽苑的驯兽师们牵了猴子上来表演杂耍,锣鼓喧天,倒是热闹了起来,采薇时常会去珍禽苑里溜达几圈,揪揪那只鹦鹉的毛,拔拔那只孔雀的尾羽,这些东西她也都陆陆续续看过了。
因此又抱怨道:“这宫里头年年有宴会,名目多了去了,说是年年翻新,却也不见得有多少新花头。”
“你就挑吧。”兰子杭摇摇头道,“你可知道就这一场歌舞,底下的人要费多少工夫?”
采薇听了,倒是有几分趣味,不怀好意道:“我原以为你也就怜惜……那宫里头的那个,却是不知道你连教坊司的歌女也……也太怜香惜玉啦。”
“你个臭丫头,真是什么都敢编排!”兰子杭好笑至极,掐了她的脸颊一把。
“师父,痛。”采薇干脆利落地一扭头告状,“墨杭他胳膊肘往外拐。”
“又恶人先告状。”兰子杭无奈得很。
“行了,你们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兰子贤拍拍她的脑袋,息事宁人。
就在此时,只见几个壮汉挑了一个巨大的漆黑水缸上来,采薇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把方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和兰子杭兴致勃勃讨论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搬水缸的,是要喷火吗?”
“不像。”兰子杭对这些东西也挺有兴趣的,以前还特地去看过那些民间的障眼法的表演。
圆月静静挂在天际,宫灯把这一片宫殿照得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显然也有些好奇,纷纷停下了脚步驻足观看,连永庆帝也有了几分兴致,对身畔的珍妃道:“这珍禽苑又得了什么好东西不成?”
“陛下都不知道,臣妾怎么会知道呢。”珍妃摇了摇头,年过三十的容颜却依然美丽依旧,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尤其引人侧目。
那几个壮汉把一个巨大的水缸抬上去之后就退下了,不知何时,一直响着的乐声也停了,众人似乎都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人快步上前,将宫灯一盏盏都熄灭了,只留下了少许几盏照明,仿佛一瞬间,天色就暗了下来,不知怎的,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声音,一时之间竟然一片静谧。
采薇咕哝道:“搞什么鬼?”心里却有些紧张,她悄悄往兰子贤那里靠了一靠。
“嘘,听。”兰子杭耳朵尖,很快捕捉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声音。
采薇顿时也屏息凝神,只听见在这静谧之中,一缕婉转悠扬的歌声不知从哪里幽幽飘了过来,那声音真是好听,不是北方姑娘的豪爽大气,不是江南女子的婉约柔媚,细细的,轻轻的,又有些尖利,一缕缕仿佛是她吃过的藕丝,好似要断了,实际上却是连着的,一下一下扯着心房。
所有人的都安静了下来,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是不愿破坏了那幽美的歌声。
哗啦一声水响,采薇瞪大了眼,只见那漆黑的水缸里溅起一蓬硕大的水花,一个女子从水底冒了出来,她的面孔有些怪异,下巴很尖,眼睛却很大,头发又长又密裹住了****的上半身,她仰望着天空的明月,喉咙里发出了奇妙的歌声。
“这是,这是什么呀?”采薇一口气憋到现在才吐出来。
兰子杭低低道:“是鲛人……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人……”采薇喃喃自语,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久久说不出话来。
砰,烟火开始燃放了,大朵大朵色彩斑斓又灿烂夺目的烟花在空中徐徐绽放又落下,仿佛是九重天上司花女仙花篮里落下来的仙境之花,还没触碰到凡间的尘埃便已经在空中消散无踪了。
这是永庆十六年的中秋,那个时候的良国,就好像是美人夜里残了的脂粉,红还是红的,只是颓败了,可是自己却还沉浸在一片繁华奢侈的红尘大梦里,很多年后采薇再回想起那一日,那歌舞楼台模糊了,那箜簧丝竹模糊了,那山珍海味不记得了,那华服美人也不记得了,甚至是那凡尘难得一听的鲛人之音也忘却了。
是啊,繁华转眼成空,曾经的盛世王朝,千百年后,也不过剩下一个单薄而苍凉的剪影。
人世间是幻境的,又岂止是海市蜃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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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尾这一段我最是喜欢,绝对是我写到现在最满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