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一直是紫宸宫里,永庆帝最宠爱的妃子,若是后人写良国的历史,必定会提起这个女人,她十五岁之前是江南的一个采莲女,被永庆帝微服私访的时候碰见了,彼时她一身荆钗布裙,俏生生立在小舟上,一如出水芙蓉。
永庆帝惊为天人,不知不觉竟然念道:“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这是梁元帝《采莲赋》里的句子,乃是艳情诗,但是他当时初见之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就脱口而出这样的句子。
而后永庆帝立即将她带回宫里,从此就开始了她长达十多年的专宠生涯,珍妃本名月娥,乃是寻常女子之名,永庆帝却赐号为珍,珍惜之意溢于言表,从珍美人到珍嫔,再到珍妃,她一直都是三宫六院里头一份。
当时贺皇后还在世,只是她是名门贵女,容貌不过端庄秀丽而已,怎么能比得上姿容绝世的珍妃呢?而珍妃不争不抢,温柔可人,从不置喙宫中之事,永庆帝疼她爱她,她便多年如一日视他为夫君,后来生了兰子杭,因为珍妃是江南杭州人氏,才给儿子名为杭,乃是纪念杭州初逢之意。
更不必说因为珍妃的名字是月娥,永庆帝特地将六宫之中最好的宫殿更名为月桂宫赐给她,在月桂宫里,再无其他妃嫔,其珍爱之意,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珍妃也有三十五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容颜早已凋零,但是永庆帝一个月之中,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她宫里过的,饶是兰子贤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父皇待珍妃,倒的确是一片真心”。
今年珍妃的生辰,永庆帝与从前一样为她庆生,珍妃温柔含笑,因为这些年养尊处优,倒也没有皱纹,只是皮肤到底已经不如少女那般紧致光洁,秀发也渐渐失了光泽,可是她眉宇间含着的却是满满的幸福。
这个生辰,没有劳师动众办什么生日宴会,只有永庆帝和珍妃,兰子杭三人,仿佛是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三口,兰子杭亲自做了寿面给珍妃,珍妃抚着他的鬓发:“杭儿长大了。”
“母妃。”兰子杭依偎在她身边,他是这紫宸宫里难得被父母双亲都疼爱的,他们爱他,如同寻常的父母那样,并无君臣之意,饶是兰子贤见了,也只有暗自羡慕的份儿。
“来,爱妃。”永庆帝扶着她走到桌边,“面要凉了,趁热吃。”这个平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时此刻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夫君,他宠爱珍妃那么多年,何尝不是因为珍妃与他,并不像是帝王,而是丈夫而已,他珍爱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情。
兰子杭便故意道:“我已经送上给母妃的寿礼,不知道父皇的贺礼在哪里?”
永庆帝哈哈一笑,招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端了一个托盘过来,翡翠盘里盛着不少鲜红可爱的果子,有几分像蜜桃,但是品种却是她前所未见,珍妃抿唇一笑:“陛下,这是?”
“爱妃听过西王母的蟠桃没有,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这是人间的神仙桃。”永庆帝自得一笑,“只生长在深山密林的悬崖峭壁上,和灵芝雪莲一样珍贵呢,有养颜之效,十分难得。”
“陛下又为臣妾劳师动众了。”珍妃嗔怪了一声,却又依偎着他,“但是陛下肯为臣妾费心,臣妾真是高兴。”
“爱妃哪里的话。”永庆帝拥着她,感慨道,“丈夫讨妻子欢心,难道不是应该的么?”他亲手取过一个神仙桃凑到珍妃唇边,珍妃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便露出笑来:“入口即化,味道甘甜。”
“爱妃喜欢就好。”永庆帝示意王公公把翡翠盘放在了桌上,珍妃见盘中有三个,便对永庆帝道:“臣妾一人独享也没有什么意思,分给诸位姐妹,又实在是不够分……不如赠一个给朝阳。”
“你倒是喜欢她。”永庆帝在珍妃面前鲜少说个不字,打趣了她一声,就吩咐王公公拿一个桃子去给采薇。
珍妃莞尔一笑:“朝阳天真可爱,臣妾见了的确喜欢,只恨没有那么一个女儿呢。”她秀丽的眉间笼着淡淡的愁绪,她生兰子杭的时候受到陷害,千辛万苦生下了他,竟然之后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美人蹙眉就是万古愁了,永庆帝真的是心痛得不得了,连忙安慰道:“爱妃,你有朕有杭儿,若是喜爱朝阳,时常召她来陪伴就是,万万莫要皱眉。”
“是。”珍妃温顺道,“陛下言之有理,臣妾有陛下,有杭儿,已是足够。”
兰子杭在一旁默默当背景——他爹娘恩爱起来,他通常也是没有多少存在感的。
这一夜,永庆帝自然是要在珍妃宫里过的,老夫老妻了,永庆帝只要怀抱着珍妃,纵然没有面对年轻美貌的小姑娘那般新鲜有趣,却觉得很温馨,他们说了些陈年旧事,永庆帝道:“那年朕下江南,在南塘里见着你,真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朕一看呐,就不能忘怀了。”
珍妃穿着一件乳白色的中衣,愈发显得容颜清丽:“陛下就会笑话臣妾,荆钗布裙,哪里好看了。”
永庆帝凝视着她的容颜,认真道:“爱妃即便是素颜朝天,在朕心里,也是最美的。”
“臣妾老了。”珍妃不像宫里头其他的嫔妃那样对容颜老去太过在意,她已经拥有了太多的东西,因此能够坦然面对,“只盼望着哪一天我和陛下都白发苍苍了,还能一起携手去看夕阳看桂花。”
“爱妃所思,也正是朕所盼望的。”永庆帝柔声道,“等我们都老了,杭儿也成亲生子,朕就禅位给太子,然后和爱妃看遍天下美景。”
“陛下真会说笑话,那会儿我们都走不动了,能去哪里呢?”珍妃虽是那么说,笑容却很甜蜜,“只要能和陛下在一起,哪怕是在这深宫里一辈子,我也不后悔。”
“傻月娥。”永庆帝为她捻捻被角,“时辰不早了,睡吧。”
可是到了深夜,永庆帝忽然惊醒了,他听见珍妃在他耳边说:“陛下,陛下。”
“爱妃!”永庆帝的睡意顿时消散无踪,“爱妃你怎么了?”因为屋里头太黑,他只能摸到珍妃的衣襟已经被****了。
“陛下。”珍妃的声音却很温柔很恬静,“臣妾有话想和你说。”
“你说。”永庆帝只觉眼皮直跳,想要喊人,珍妃却阻止了他。
“七郎,人人都说这一入宫门深四海,我却没有后悔过,自从十五岁入宫以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七郎待我如珠如宝,月娥本是民女,一朝侍奉天子已经是不知修了多少年的福气,更何况七郎六宫粉黛三千,却最疼我一人,我一直惶恐不安,不知何时老天就会把我的福气收走……到了这一天,我反倒是不怕了。”珍妃的气息渐弱,话语开始断断续续的,但是字字句句敲在永庆帝的心头,叫他心如刀绞。
“月娥,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后悔遇见过七郎,从来没有,人各有命,从今往后我没有福气继续侍奉七郎,只盼着七郎为我保重,照顾好杭儿,除此之外,月娥再无挂念。”珍妃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拂过永庆帝的面庞,永庆帝牢牢握住她的手,一行眼泪顿时落下:“月娥!”
“七郎,我先去了……”珍妃的力气已经用尽了,“七郎,来生,若有来生,愿再为夫……妻……”
永庆帝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外头顿时灯火通明,王公公冲进来的时候,只能看见永庆帝怀抱着珍妃的尸身大恸,珍妃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腮边一团红晕,她唇边一丝血迹不断渗出,有凄艳之美。
很快,太医院的太医赶到了,整个紫宸宫都被惊动了,待其他人匆匆赶来的时候,太医已经有了结论:“是‘红颜绝’,因中毒者面颊绯红而命名,一旦服用,初时绝无不适之感,两个时辰后发作,顿时毙命,神仙难救。”
“毒是下在哪里?”永庆帝虽然悲痛,但是沙哑着声音,已经略有恢复过来,反倒是兰子杭伏在珍妃身侧,已经半句话都说不出话来,一如行尸走肉。
几个太医查探了一番,才凝神道:“回陛下,是神仙桃。”
永庆帝和兰子杭悲痛之下无暇顾及,反倒是王公公先反应了过来:“陛下,朝阳郡主那里……”
朝阳郡主!永庆帝立即意识到了采薇的不同寻常,若说珍妃之死突如其来将他顿时陷入悲痛之外,采薇若是陷入危险,那恐怕是国运将尽的问题了,他牙齿咯咯作响,要费尽全力才能按捺下心中的慌乱和悲痛:“去,去东宫!”
而太医还未离开月桂宫,东宫的小顺子已经连滚带爬进了宫门:“不好了……”他磕磕巴巴说,“郡主顿时无故陷入了昏迷之中。”
永庆帝一听,便觉得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口,顿时晕倒当场,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