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入夜，山林一片宁谧。已是春末夏初时节，林间，那带着特有的泥土味道的微风徐徐刮过，伴随着树木的摇曳之声，这是“生”的气息，比之城市的喧闹，这里是难得的一方净土。
今晚的夜色，较之平常，都要暗上几分。若是有往日的月明星稀，月光下，山顶上的古屋便会显得尤为起眼。
这古屋看不出年代，来来回回被翻修了数次。屋子的表面已经略显斑驳，却很奇妙的能带给人安全感，仿佛矗立在山间的宝塔一般。屋子的外面只是简单的围着一丛丛四季桂，植株较矮，开花稀疏，花香也并不浓郁。
屋内的摆设更是出奇的简单，一张木桌，一张书柜，几把木椅。当然，也许对紫檀有研究的人，会诧异的发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木头做成的桌椅书柜，却是难得一见年代久远的金星紫檀。
紫檀木的认识和使用始于东汉末期，到了明代，紫檀为皇家所重视，并开始大规模采伐。而屋内所藏的，无一例外，都是从明代流传下来的。
房间里没有开灯，在那张古朴沉穆的木桌之后，悬挂着一柄无鞘匕首，在漆黑的夜晚里，依然闪着寒光，一如两千多年前。
“哎！”
这声突兀的叹息，打破了之前所有的甯宓。声音来自站在匕首下的男子。他背对着紫檀桌，抬头盯着眼前的匕首。
那双略带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与其面容不符的沧桑感。从这张充满着违和感的面孔上，实在难以辨别其年龄。二十？三十？或者更大？没有答案。相比女人来说，男人的年龄显得并不那么重要。
只是，这声叹息之后，整个房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一个小时之后，男子沙哑的嗓音才重新响起：
“来了？”
语气虽然略带疑问，听起来却像笃定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不知何时出现在窗边的轮廓，听到这句话，身体明显一颤。随后壮硕的身影缓缓的移向了匕首下的男子。
短短五米的距离，这位古屋的陌生来客却足足走了将近一分钟，中途几经停顿。甚至有几次，能明显感觉到，他想拧身而退。可是，不知基于何种原因，仍旧艰难的向前迈着步子。
“秦……秦……秦大……”来人开口尝试了几次，终究是没能喊下去，咬了咬牙，接着说道：“我知道，我再也没脸喊你一声‘秦大哥’了。”说完这句后，却是再不做声了。
直到此刻，匕首下的男子才转过身来。他看着对面身材魁梧的大汉，从对方眼中，他读出了羞愧、无奈、激动、忏悔，不一而足。
“没那么严重。”被唤作“秦大哥”的男子摆了摆手，“坐吧陈靖，咱兄弟俩好长时间没坐到一块聊天了吧。”
原来刚进屋的男子，名叫陈靖。可听前者说完后，陈靖仿佛变得更加激动。他低下头，握紧了双拳，指甲都已陷进掌心的肉里而毫无所觉，紧咬着一口钢牙，身体止不住的开始颤抖着！
“秦大哥，我不配做你兄弟！”，可能是因为太过用力，这几个字倒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的。“我陈靖能有今天，全都是秦大哥给我的，可是我……我不是东西！我真不是个东西！”
话音刚落，陈靖开始疯狂地抽自己耳光，仅仅过去几秒，腮帮子就肿的老高，鲜血夹着唾液不断的从他的嘴角溢出。
“啪……啪……啪……”耳光响亮，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
“你不用这样，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秦天并没有觉得惊讶。“我不想我们兄弟最后见面还搞成这幅场面，这些年，你我也都受够这些了。”
听到这里，陈靖身躯蓦地一颤，终究是停手了。右手垂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般。
“从五岁那年，被组织一起从孤儿院选进来，这一晃就是二十年了吧，过的可真快！”秦天喃喃的说道。也许这句话触动了尘封已久的回忆，屋子里又再度陷入了沉寂。
“五天前，我开始察觉到自己身体出现异常了。早上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提不上劲。起初以为是那几天训练强度过大导致的。休息了两天，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他抚了抚额头，接着说道：
“昨天之后，身体更是达到了空前的虚弱。细想来，哪怕是我当初受伤最重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无力感。”秦天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道：
“如果我猜的没错，我中的这种毒，应该叫‘细嗅蔷薇’吧？”
陈靖抬起头点了点，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
“没想到，真被他们研究出来了。”秦天自嘲的笑了笑，“几年前，那七个老家伙说组织要研究一种慢性毒药，来对付一些特别棘手的任务目标。”
“对这种下三滥手段，我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现在我却成了第一个试药的人，还很是讽刺啊！”
“能悄无声息，并且能长期给我下这种毒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人。”秦天看了一眼对面浑身战栗的陈靖，停顿了片刻。
“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确很失望。对你失望，对我自己也很失望。可是再细想一下，也就释怀了。他们一定用什么威胁你了吧，你的家人？”
陈靖低着头，声音有点发涩：“前几年，他们给我安排那场婚姻的时候，我就知道是用来牵制我的。但是我没有秦大哥那样强悍到可以拒绝组织安排的实力。”
“这些年，我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尽量不要投入自己的感情。可是当得知她怀孕之后，很多东西还是发生了改变。特别是等孩子出生后，一切都不同了。”
“上个月，他们母子就已经被关起来了。半个月前，我收到了她被砍下来的左手。下一次就轮到孩子了，他还不到一岁，他还不到一岁啊！”说到这里，这个在“刺魂”里被称作“血煞”的大汉，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秦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怪你，只怪我这几年太冒进了。还没蓄积好自己的力量，就开始想要对抗‘七魄’。我虽然身为‘刺魂’之主，但‘刺魂’真正掌权的仍然是‘七魄’。‘刺魂’成立之初，担心出现一人独揽大权的情况，便在‘魂主’之后设立‘七魄’，希望能起到制约的作用。没想到，后来畸形发展，‘魂主’反而成了‘七魄’的傀儡，还真是本末倒置。”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挣脱这种束缚。沾手的人命越多，背负的就越重，就越想要回头，却越是发现回头难。杀手这行，哪有回头路？”秦天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甩掉。
“不！秦大哥，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做这些。自从你当上‘魂主’之后，刺魂行事的原则就改变了很多。你独自一人顶着‘七魄’的压力，一次又一次的违抗他们命令。我还知道，秦大哥你瞒着大家，在外面匿名做了很多善事，帮过很多人。”
陈靖越说越激动，“是那几个老东西贪心不足，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秦大哥妨碍了他们，他们就要秦大哥死！他们忌惮秦大哥的实力，却只能逼我着来……我”
“你不必太自责了，我也没你说的那么高尚。”秦天打断了陈靖的说话，“老实说，我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情，也不过是为了赎罪，让自己心安。以前为了活着去杀人，后来不杀人也能活的时候，就想着不去杀人，仅此而已。如果今天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也会选择和你一样的道路，其实我们没多大区别。所以我说我不怪你，是真的不怪你。”
“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如果我还隐忍几年。到那时，我大概就有了颠覆‘七魄’的力量，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局面了。”秦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接着说道：
“陈靖，我知道你的性子。今天之后，一定会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来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是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秦大哥，就一定答应我，千万不要这么做，否则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真的付之一炬了。”
“等我死后，‘刺魂’无主，那之后‘刺魂’属你能力最为突出。‘七魄’有你家人作为要挟，一定放心让你做他们的傀儡。你一定要忍辱负重，不要锋芒毕露，等时机成熟，再一举翻盘，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说到这里，秦天突然转身，将悬着墙上的匕首取了下来。“知道这个匕首吗？”
陈靖看了一眼，说道：“是‘徐夫人匕首’吧。”
秦天点头说道：“据说‘刺魂’是两千多年以前，荆轲刺秦失败身亡之后，几个刺客为纪念荆轲所创立的。后来名声大噪，慢慢壮大起来。之后花了很大的代价，将这把荆轲当年用来刺杀秦王的‘徐夫人匕首’寻了回来，作为‘刺魂’之主的信物，一直沿用到今天。”
“这些年，我一直看着它，想起当年的荆轲作为一个身体和心理都近乎完美的刺客，十步杀一人，竟然会让近在咫尺的秦王逃脱，还反被秦王一剑杀了。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陈靖望着秦天，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后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侠之大者，谓之刺客’。”
“荆轲是一个被逼上刺秦之路的刺客。田光的自刎让他不得不介入到刺秦行动当中，樊于期的自刎又断了他刺秦的后路。只是，在荆轲心中仍然有着自己的念想：各国混战多年，百姓水深火热，唯有天下统一才能结束这一切。刺秦一旦成功，只会把原本天下一统的局势打破，必将陷入下一个漫长的群雄争霸时期，到那时，又会是一片生灵涂炭。”
“所以，在秦国的宫殿之上，他选择完美的演绎了一场不完美的刺杀。这样的一个人，或许才可以称得上‘侠之大者’吧。而荆轲之后，便再无刺客，只有杀手。”秦天停顿了下来，看着陈靖认真地说道：
“陈靖，很多时候活着比死还要难，这或许对你有些残忍。但是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把‘刺魂’带入正途。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愿望。你可以答应我吗？”
陈靖双眼噙着泪，死咬着牙。他看着他这一辈子最敬重的大哥，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用他平生最大的声音答道：“好！”
“呼…那我就放心了。”秦天吐出一大口气，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好了，我都快死了，就不需要这么死气沉沉的了吧。你说我是不是该有个临终遗言什么的？”
说完秦天又侧头想了想，接着说道：“愿我秦天一死，能换得天下太平！剽窃乔峰这句遗言怎么样？有没有觉很有气势？”
回应他的是陈靖的沉默和苦涩。
秦天叹了口气，“算了，这么多年，你果然还是没什么幽默感。其实做杀手有点幽默感是好事情呢，不然活得太累。”
下一刻，在陈靖放大的瞳孔中，秦天扬起手中的“徐夫人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脏。陈靖下意识的往前伸了伸手，想要捉住点什么，却只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失魂落魄的陈靖并没有注意到，“徐夫人匕首”上一闪而过的妖冶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