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韩公这样刚正的清官能臣的分界线----------------------------------
“老板,给点吧,给点吧!”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挡住了去路。
韩退之手执牙板,本在一路思忖着等会上朝之后应该如何措辞呢,却被这老乞丐打断了思路。想这大唐盛世、天子脚下,却是乞丐成群,早成了社会的诟病。你不给呢,这些人可能真的有困难,家中的确揭不开锅、父母子女等着吃饭看病;你要给了呢,结果就很难逆料:要么,紧跟在这个老乞丐后面的一群男女老幼、康健伤残的“乞丐”全部压上来,让你措手不及、银包掏空,要么,这乞丐见你给少了还死缠烂打一路追击,要么,到午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再碰到这乞丐的时候,他还伸手来要,而且,索要的银两要加倍他才肯罢休,要么,还有更让人跌眼镜的事情是,这乞丐一转身,骑着高头大马、乘着宝马雕车洋洋而去,出入豪华酒肆饭馆、烟花巷柳之地!要么,这乞丐说不定还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购置产业,身居大宅别院、家有良田旺铺,妻妾成群……
韩退之本无心思跟这老乞丐纠缠,于是面无表情并不言语,也没掏腰包,而是绕开他,自顾向前走去。身后隐隐传来这老人口吐唾沫和小声辱骂的声音。
圣代无隐者,圣代有这样的乞丐吗?韩退之摇摇头,仍旧回到了他自己的思绪之中。转过一条街,就看到南衙高大威严地挺立在楼林之间。这就是大唐政治的中枢机构,天子勤政、文武百官办理公务的地方。
昨日获知信息,皇上要派钦差大张旗鼓地到凤翔去迎奉释迦牟尼的指骨,迎奉回来还要闭关大搞道场,然后才让文武百官、城中百姓祭拜和瞻仰。世风日下,国库日益空虚,天灾人祸并未消弭,堂堂天子不勤政爱民,却去信奉佛骨,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韩退之心中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冒死谏言,让皇帝打消这个念头,改变计划。
想起昨夜在书房之中,自己与韩湘的一番对话,就更加坚决了——
“湘儿,最近朝中有人上疏说要凤翔法门寺供奉着释迦牟尼的指骨,皇帝得知之后就马上要派钦差从凤翔运送佛骨进京,让皇上及官员敬奉,还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你怎么看这个事啊?”
“哦?既然皇上已经做出决断,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犯不着逆鳞。”
“哎,你这是事不关己,就漠不关心了啊。”韩愈白了他一眼,“有道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们这些臣民,应该认真分析利弊得失,给出正确而必要的建议,皇上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
“当然是这个理。”韩湘真是服了这位二爷,专门做的是管闲事、操闲心,“我是担心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皇上怪罪于您。”
“你这小子是担心我管闲事,皇上怪我僭越之罪?!”韩愈变成瞪眼了,“这何惧之有?”说着把手中的书卷掷在地上。
“你不想想,那梁武帝热衷信佛,修建了几百座寺庙,供奉了成千上万尊菩萨、佛像,但结果如何?全民信佛,国势日渐衰微,大好江山毁于一旦。这种消极的宗教,不会给江山社稷带来任何祥和,我们干嘛不去阻止呢?”
“但是我朝先例已经很明显,太宗皇帝不是还多次派人东到蓬瀛、西入西天去取经问道,要普度众生吗?如今皇上迎奉佛骨也在情理之中了。”
“湘儿,你真是不学无术,不知圣贤之志!万岁真的都想活万年,求仙问道、吃斋念佛,就是希望长生不老,这本无可厚非,但却有违天地造物之道,是不可能有所获的。与其信奉那些佛法,不如道法自然,清心寡欲,多动少吃,自得康健延年。”
这时,只见韩湘站起来,走到窗台的花盆前说:“二爷,湘儿所学之术,你想知道吗?”
“你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能学到什么好东西?!”
“二爷,且看,这寒气逼人的正月,您这盆牡丹行如死灰,可有生机?”
“阳春未到,牡丹当然是了无生机,这还用说吗?”
“好,二爷,您看这天色已晚,我肚子咕咕叫要造反了,能否叫下人先上些酒肉,我们二人一边小酌,一边静候这鲜花盛开?”说着,韩湘用手拢土,将那牡丹花枝的根部围住,算是培土,然后去院里找来一个鸡笼罩在花盆之上,不让人看到里面的情景。
“来人,快些上酒菜来,我要跟湘儿吃饭了。”韩愈对着厅堂里吩咐道,“你们且将酒菜端到书房来!”
然后,韩退之转向韩湘:“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别等会叫我拧你的耳朵就是了!”
不多时,下人们送来了酒菜,韩退之将书桌上的文房书卷推到一旁,就暂将书桌当餐桌,爷孙二人饮酒吃菜,甚少言语。韩湘也不客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丝毫不在这位朝廷大员的二爷面前腼腆、做作。
韩退之则是心事重重,等于是在喝闷酒了。酒过三巡,韩湘起身,打开火褶子,专门点燃事先准备好的一盏琉璃宫灯,顿时,房间里灯火通明,比平时那略显昏黄的油灯要明亮数十倍!
韩湘走到刚才用鸡笼罩住的花盆前,扮了个鬼脸,诡秘地笑着说道:“二爷,您是不是要见证一下奇迹呢?看——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缓缓将鸡笼往上移去。
韩退之目不转睛地看着韩湘,要看他出丑,不自觉地站起身,准备去拧他的耳朵。然而,随着鸡笼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上移,露出了花盆,到了盆沿、泥土,牡丹花根部、枝茎,再往上,竟然有几片绿叶、嫩芽!韩湘故意睁大眼睛看着二爷,见他脸上表现了极度的惊异之色,于是右手快速往上一抛,鸡笼飞了出去,滚落在地,发出“突突”的声响。
韩退之的眼睛立即放大到了极致,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合不拢!他看到,盆中的牡丹竟然盛开了好几朵,借着明亮的宫灯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牡丹硕大无比。
“这,这是怎么回事?”韩退之一边奔过去,一边气喘吁吁,用手去抚弄牡丹的叶和花朵,“诶,竟然是真花!奇了,奇了!”
韩湘则笑吟吟地看着他,歪着头,似乎在说:你以为呢!
韩退之再仔细观看之下,发现这个花盆中的牡丹竟然开了七朵,每朵花的颜色都各不相同,赤橙黄绿青蓝紫样样皆有,而且有的花朵上赫然写着字,连在一起成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天寒地冻,牡丹竟然盛开,这是奇幻之术也,不足为信。但你这诗句是何意?”
“二爷,不多几日您就会明白了!”
“哼,故弄玄虚!”韩退之镇定下来,面含不屑地重新入座,继续吃饭。
“二爷,我其实很想让你明白,人生无常,很多事情没必要太执着,变化之快简直让人始料不及,对世事、朝政执念太深都会反受其害。国之将乱,妖孽纷纭。我们普通凡人能做什么呢?”
“国之将乱,妖孽纷纭?”韩退之似有所触动,“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帝王在位,纷乱都是难免,但作为人臣,怎么能不替君分忧、为民请命呢?”
“任何一个君王,打江山是杀戮,平定了江山巩固政权还是杀戮;在同一个朝代内争权夺位、争宠夺嫡亲朋反目、骨肉相残,到了夺嫡成功、登临大宝之后,还要铲除异己、培植亲信,这一切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湘儿,你是要说我入世不好,要出世隐居、冷眼旁观这纷乱朝局吗?”韩退之反问,“半生苦研孔孟,相信儒以治国,就算有什么个人灾难,比起这浩浩江山、苍苍黎民,个人得失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韩湘知道,像二爷这样的文人儒士的骨子里都有一股犟劲,要改变他们的想法真是谈何容易,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多说无益,只得低头喝酒吃饭,吃完后便告辞。他要去参加一群道友的奇术交流……
入夜,韩退之写了一封次日即将上奏的奏表,然后上床,但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到了自己艰辛坎坷的前半生:三岁父亲便撒手人寰,成为孤儿,好在兄长韩会不离不弃,才勉强有了个家。哪曾想兄长英年早逝,便随着寡嫂郑氏离家避难,从河阳流落宣城;三次科考,连连失利,辗转流离,频感乱世末日。二十年前,本已官至监察御史,关中大旱,饿殍遍地,忠言上疏,不料反被谗害远谪岭南为山阳县令……
最近以来,看到身边很多饱读诗书、胸有才华的朋友依旧穷困潦倒,甚至英年早逝,尤其是那孟郊,才华过人,忠孝节义,却平生不得志,已归黄泉;柳宗元、刘禹锡、张籍等等都屡屡遭到贬谪,难以伸张。想到这些故友,每每都会想起自己的兄长和嫂子。夜里经常梦到嫂子郑夫人的音容笑貌,长嫂如母,她为了保护和养育自己付出了多少辛勤、汗水,流尽了心血,不想却连自己的什么福也不曾享到,便悄然天国。
看到了孟郊、贾岛、张籍这样怀才不遇的众多朋友,也遇到了李凝、陈抟那样的隐者贤达,还每天跟那些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政敌同僚虚以委蛇、无尽周旋,还得如履薄冰地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一次又一次的创痛、失落乃至悲观绝望,一次又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但是,丹心未改,日月可鉴。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屹立人生舞台而不倒,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惊。
既然做出触犯龙颜的决定,韩退之自是思前想后,难以入眠。又想到贾岛贾阆中最近再次科场失意,壮志难酬。于是披衣起床,取来纸笔写下《赠贾岛》:
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
然后装入信封,让书童明日送去。还是了无睡意,再倒出一碗佳酿,细细品味,雄鸡唱晓,天便大亮了。索性洗漱一番,信步出门,然后准备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