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带着满意的心情离开前线回到咸宁。齐渊也很快赶回营部。这时玉慧也已经由村里回来了,她在外面奔走了一天,晒得脸色黑红,风尘仆仆,但神情却十分兴奋愉快,工作上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她带领那些充满革命热情的农家少女们,进行了多次战伤包扎演习。齐渊还派人把她们的情况报告了团部,领回了一批绷带、棉花和急救药品,并且同意她们这支救护队在总攻击开始后,就跟随团部带领的第二梯队向战场纵深前进。玉慧又请营部军需官买来一些红布、白布和竹竿,带着那些农家少女们做成了好几面白底红十字旗,作为她们到战场上抢救伤号和进行联络的标志。
玉慧向齐渊报告了她们准备工作的情况后,齐渊望着她愉快地说道:“你已经完全像一位指挥官了。考虑得非常细致和周到。”
玉慧受到赞扬,得意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这也要感谢周书记官,他给了我们不少帮助,也教了我不少战场上的知识。你看我这样装备符不符合到战场上的要求?”
齐渊看她军服严整、军帽端正,一边斜背着饭包,一边斜背着军用水壶,紧束的皮带上挂着一支小手枪,腿上打着绑带,脚下穿一双淡黄色胶鞋;这全副武装的打扮,更使她显得英姿焕发,有一种巾帼英雄的丰采。齐渊不觉赞扬地点头道:“完全符合要求。你穿上这身军服,简直成了驰骋疆场的花木兰了。”
玉慧自豪地笑了一笑,又道:“我们已经进行了大半天的战场救护演习,那些农家姑娘们都已经学会使用武器和救急包了。我让她们先回去准备一下,等待集合命令。我们什么时间可以出发呢?”
齐渊神态从容地说道:“现在还不要着急。队伍要半夜零时前全部进入阵地,明天凌晨五点钟发起进攻。我准备先到前面的一、二连阵地上去,掌握敌军的动向,保证我军进入攻击阵地的安全。过一会,二、三营的队伍要首先经过这里往前开,接着是特别大队、新兵营和团部,我们跟随团部前进。我还是让周书记官随时和你们联络。”
玉慧心急地说道:“还要等这样长的时间啊?有没有什么事情现在就能让我们去做呢?”
齐渊见她那急不可待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他想了一下,向玉慧道:“如果你们一定要想找事情做,过一会儿等咸宁那边的队伍从这里路过的时候,你们可以帮助送一些凉茶,行军的弟兄们是很需要的。”
玉慧听了,十分高兴地说道:“好,我就去告诉她们,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做好的。”她转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情,从自己随身背的那个饭包里拿出写给李剑的那封信,向齐渊道:“渊哥,这是我写给李剑的一封信,没来得及寄出去,请你替我保存着吧。战斗后要是有人回后方,就请他带到长沙去寄给李剑。”
齐渊接过信,亲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保存呢?战斗后你自己交给回后方的同志不是一样吗?”
玉慧掩饰地一笑道:“这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认识人多,带信的机会要更多一些。”实际上,她是想说,“战斗中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这封信也能带给李剑。”
齐渊微笑着点点头道:“如果是为了尽快把信带到,我倒可以略尽薄力。这一两天就有人回长沙留守处去……”
玉慧惊喜地问:“真的?”
齐渊高兴地说道:“这是团长今天告诉我的。你到前线来讲了平江救出的那个孩子的情况后,使全团的弟兄们都很受鼓舞,这次乘有人回后方的机会,也想给他带一点钱和东西去。你的信很可能会直接送到李剑的手里了。”
玉慧深深地望了一眼齐渊,说道:“渊哥,还是你有办法!谢谢你!……我现在去了,到贺胜桥前线再见!”说完,伸出右手,齐渊立刻紧紧握住,也说道:“前线再见!”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在那教堂、洋房和一棵棵参天古树的暗影中,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在跑动集合。玉慧走近村庄的时候,那些参加红十字医疗队的姑娘们也都从各自的家里出来,在村口等待着了。她们都很认真地做好了上前线的准备:穿着麻耳草鞋,身上扎着腰带,背着队伍上发给她们的水壶和急救包,一个个都显得很有精神,只是还免不了叽叽喳喳地说笑打闹。她们见到玉慧,都把她当做自己的长官,请她检查看看够不够一个革命军士兵的标准。玉慧也按照渊哥事先交代的办法,首先清点了她们这支救护队的人数,检查每个人的装备,然后便要求她们首先要遵守纪律,听从指挥,决不能一个人到处乱跑,随意行动。最后她提议:进攻的队伍开到贺胜桥前线时要从这里路过,她们在出发之前,正好可以给兄弟们送茶送水,做一点慰劳鼓动的工作。那些姑娘们听后,都表示热烈拥护。很快就高兴地行动起来了。
第一营营部的伙佚班早就得到过营长的指示,用水桶准备好了几十桶凉茶。玉慧同那些姑娘们和营部的伙伕班一起,抬的抬,挑的挑,拿碗的拿碗,很快就在通向贺胜桥的大路旁边,设立了好几处茶水供应站。每一处都放着几张方桌,她们把凉茶用碗舀出来摆到桌上,为了让过往的弟兄们看得清楚,每一处桌上还放了一盏马灯。
没有过多长时间,第二营和第三营的队伍就从咸宁那边开过来了。他们行进的动作非常疾速、轻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双惯于在夜间行军的眼睛;以致他们在夜色中突然临近的时候,玉慧她们才发现队伍已经到来。这两个营约有一千多名官兵,但除了脚步在地面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之外,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咳嗽,甚至连一点刺刀和水壶、瓷碗之类碰撞的声音也没有。大约第一营已经事先派人同他们联络,因此当队伍到达这里后,便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让那些弟兄们从行列里出来喝水或向水壶里面灌水。玉慧和那些姑娘们便忙碌起来了,她们用双手不停地端起一碗碗凉茶递到弟兄们手上,有的姑娘专为弟兄们的水壶灌水,她们的动作十分敏捷。那些弟兄们走开时都要亲切地用广东或是湖南口音说一声“谢谢”。玉慧和姑娘们都忘记了劳累,她们终于能为前线胜利出点力了。
当一位青年军官从玉慧手里接过一碗凉茶的时候,她从马灯的灯光下,看到他的脸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那青年军官已喝完了茶,用湖南口音亲切地说了一句:“谢谢。”这声音立刻使玉慧的记忆陡地变得清晰了:他正是几个月前在广州街头向她问路的那位外乡青年。当他们最后分手的时候,他也正是向她说过这句“谢谢”。于是,玉慧兴奋地问了一句:“同志,请停一下,你还认得出我吗?”
万先廷听到她的声音,感到有些奇怪,便立刻停了脚步,借着灯光仔细地看了她一瞬:那文雅的容长脸上,两道弯弯的秀丽的细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端正的微微向上翘的鼻子,红润细巧的嘴唇,是的,是见过。在记忆的海洋里,最美好的或最丑恶的事物都是令人难忘的。现在虽然玉慧已经改换了装束,她的皮肤也明显地比在广州时变黑了一些,但那特有的美丽纤秀的丰韵,特别是那双光彩照人的大眼睛,曾经使万先廷不敢对视,十分受窘。此刻,在通向前线的路上竟然不期而遇,使他十分惊喜,急忙道:
“你就是在广州街上演讲的那位小姐?你也参加革命军了啊?”
玉慧立刻回答道:“我刚到前线。你也在独立团吗?这真太好了!”此刻她为这次巧遇而喜悦,像遇到老朋友一样伸出手来同他热烈握手。
万先廷现在当然比刚从家乡到广州那时大方多了,也很热情地同她握了手。时间不允许他说更多的话,便急忙道:
“我们在前线还会见面的。祝你胜利。我在二营六连,我叫万先廷。”
万先廷匆匆说完后,便急忙赶上了已经走过去的第六连的队伍。玉慧一听万先廷三个字,真是又惊又喜,刚想再多说几句,万先廷已经离去了。她只来得及向他远去的背影热烈地喊了一句:“祝你胜利!”
第二营的队伍过完之后,接着是第三营。在这担任主攻的两个营过去不久,特别大队和团部也上来了。叶挺走在由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少年们组成的特务队中间,他在战斗中常常亲自带领这些娃娃们冲锋杀敌,行军时也很喜欢同他们走在一起。
他武装整齐,穿着一双轻便力士鞋,手里拿着一支电筒,身上背着那副德国造的望远镜。他虽然没有喝茶,但那双敏锐的眼睛却很快在微弱的灯光中看见了姚玉慧,走到她面前关心地问了一句:
“你好。齐渊到前面去了吗?”
玉慧急忙点头回答:“是的。……您喝茶吧?”她端起一碗凉茶递给他。
“谢谢。”叶挺接过茶碗,简短地说了一声,立刻又把那碗茶转身递给了旁边刚走过来的一个士兵。
玉慧又端起一碗茶要递给叶挺,叶挺道:“不用了,我不喝。”他向那些忙碌着的姑娘们看了一眼,又对玉慧说了一句:“谢谢大家。”然后他就迅速离开那里,跟上队伍走了。
玉慧从齐渊的介绍中已经了解到叶挺说话从来十分简短,而且也从不重复说过的话,他是习惯于用行动而不是用言语来表达感情的人。但从刚才他那亲切的目光和那句“谢谢大家”,玉慧感到这位外貌严厉冷峻的团长,内心蕴藏着的爱是很深的。
开往前线的队伍都过完之后,这时已经到了后半夜的一点多钟,那位营部的书记官又匆匆来告诉玉慧:第一营的队伍也即将向贺胜桥前线出发,第三连担任全营的后卫,她们的红十字医疗救护队就跟在第三连的后面前进。同时还告诉她:总攻击的时间是凌晨五点钟,如果战斗进展顺利,就由第三连掩护她们通过突破口进入战场;如果情况有什么变化,就由三连长高洪生决定她们下一步的行动。这次战斗的联络口令是:“北伐”和“前进”。书记官在把她们的队伍带到第三连集结的地点后,又介绍玉慧同三连长高洪生认识了,他才匆匆离去。
从他们驻地到贺胜桥的距离约有二十多华里,按照独立团的行军速度,只要一个多钟点就可以赶到。但因为这是夜间行军,同时第三连又担负着后卫警戒的任务,三连长高洪生又是个格外深沉细心的人,他考虑到那样多女将第一次跟随队伍行军,速度也不能太快,便把出发的时间提前了一些,这样就不必赶得太急。
但是,当队伍行进了将近两个小时,距离第一线主攻的阵地还有二三华里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方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开始是单方面的射击,后来变成了双方的猛烈交火,枪声也更加密集起来。高洪生根据枪声判断,这是战斗已经打响了,他看看自己的怀表,还只是凌晨四点钟,比预定的进攻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钟点。他正对这突然的变化感到惊异时,只见营长的勤务兵小杨从前面跑过来,一面有些急促地喘着气,一面向他报告道:
“三连长,敌人发现了我们第一线的队伍,进行猛烈射击。团长决定提前发起总攻;向敌人的纵深前进。营长命令你们跑步上去,姚同志的医疗队,留在原地待命!”
“是,我立刻执行!”高洪生坚定地回答了一句,小杨又立刻跑回去了。
当玉慧听高洪生谈了情况的突然变化和营长的命令后,还希望能跟随第三连一起赶上前方,高洪生客气而果断地说道:
“这是营长的命令,姚同志。我们要走了,万一等会联络不到,后面的第二师很快就会上来,他们是军里的总预备队。”
第三连很快就跑步上去了。玉慧第一次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心中有些焦急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想起齐渊说过的话:只有在炮火和危急中能够面不改色的人,才能称为真正的战士。玉慧极力用这句话来鼓舞自己,使心情变得镇定下来,她又回到姑娘们中间,把面临的情况告诉她们,同时和她们商量看看在附近能不能找到一处隐蔽休息的地方,先探听清楚前面的情况再说。一位姑娘立刻说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村子,她有一个亲戚住在那里,到那里休息是很方便的。玉慧听了,便请她带路,一同到那个村子去。
夏天亮得早,周围的景物已经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渐渐显露出来。不过玉慧此刻没有心情去注意周围的一切,她们到了那个村子后,那里的百姓大多躲到外面去了,幸好那位姑娘的亲戚还有老人在家看门,见到她们十分惊喜。那位老大伯听玉慧谈了革命军打仗的情况,自愿到前方去打听消息,虽然玉慧怕有什么危险,但他还是坚持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大亮了,那位老大伯急急地赶了回来。他带回的消息是更令人担心和失望的:那边到处是北洋军的阵地,看不见一个革命军,枪炮声只在北洋军的阵地里面很远的地方响,看来好像是那些革命军都被北洋军包围到阵地里了。
这情况使玉慧的心情更加焦急起来:敌人的包围隔断了她们同战场的联系,她为渊哥为全体革命军而担忧。
担任主攻的第二营和第三营到达预定隐蔽地区的时候,还只有半夜三点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