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过了一夜,慕漓等来的不是百毒门的截杀,而是,水溪镜的闹事。
这位为了慕漓憔悴不已的镜王爷,一大早便在莫然山庄外与门卫大打出手。
紫竹林里,慕漓练功还没练多久,便从前院传来隐约的打斗声,然后愈发嘈杂。慕漓揉了揉耳朵,也许,听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这个早晨的清静就这么被打破了。
瞥见主子的不耐,诗诗赶紧跑去打听情况,回来时一脸纠结,“主子,是镜王爷……”
慕漓敛眸,她倒是把这个人给忘了。“把蝶衣姐叫来后院,我有事吩咐,把镜带去前厅,让寒先去招待片刻。”
“是,属下遵命。”
寒万分焦急地跑来,“漓儿,镜他……”
慕漓挑眉,看来寒已经整理好心绪了。
“你去招待。”
“漓儿,可以跟镜说实话么?”
慕漓冷冷地侧眸,“寒,做本座的下属,最先要做到的便是服从。”
“可是,漓儿,镜他……在你落崖之后,几度欲追随你而去,若不是我极力拦着,他怕是已不在此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得你倾心相待么?”
慕漓蹙眉,听这话的意思,她落崖之后,镜和寒都到了祁山。“你和镜去了祁山?”
“是。”
“为何?”
寒把自己如何被困又如何逃出来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而镜……
慕漓忽地回想起她去祁山前一日晚上以及那天早上,满脸担忧的镜。慕漓抽抽嘴角,原来心电感应真的存在么?却为何会是他?
只是,即便如此又怎样,她尹慕漓最不齿的就是深陷情网为情所困乃至殉情的人,这般懦弱的人,谈何倾心相待?再说了,她有心么?
慕漓面上一贯的清冷,“事情说完了,你还愣着做什么?”
寒的眼色顿时黯然,心内些许惨淡:不只是为了漓儿对镜的无情,更是因为漓儿刚刚说他是她的属下啊,她甚至对他自称本座。
寒咬了咬牙,一向温和的眸里满是倔强地看着慕漓,“漓儿,你明明曾说过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么?”
慕漓眼里带着冷然和鄙视,却不经意染上了不为人知的自嘲,“寒,朋友又是什么?有何用处?明明关键时刻都是用来出卖的。罢,现在我很忙,也许以后有时间,可以和你讨教一下。”
“漓儿,你真的很残忍。”寒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慕漓,面上带着无所谓的不置可否,残忍?她又不是第一天和这个词沾上边,怎么寒认识她那么久居然都不知道么?
诗诗带着蝶衣来到后院专属慕漓的紫竹林边时,便看见在出口不远处岿然不动的如雕塑般的慕漓。
二人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慕漓蹙眉,拢了拢身上因练剑而些许凌乱的衣裳,“蝶衣姐,关于紫淙门接手了莫然山庄这件事,你去跟水国的镜王爷解释一下,顺便做个证,以目击者的身份,讲述门主如何找到太子侧妃的尸首,如何看在与其父稍有点交情而把她葬在山崖下。”
“是,主子。”
慕漓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撩弄了几下自己的长发,随即出门向尹萧的房间走去。
“爹,去前厅做个证。”
“什么证?”
“镜来了。蝶衣姐已经去前厅了,到时她说什么,你斟酌着作证就是。能把他劝回去自是最好,能省我很多麻烦。”
“好。”
“小贵,福星,你们几个照顾好老爷,若有半点差池……”
“是,主子。”
慕漓目送尹萧出了房门,然后转身冷冷地看着那位悠然自得喝着茶水吃着糕点的所谓神医,不发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
本来吃得很欢快的夏柯夏大神医,拿糕点的速度越变越慢,然后,讪讪地收了手,最后,似是终于沉不住气了一般,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嘛好嘛,老头知道了,这就去保护你爹,好了吧。”说完,垂头丧气地恋恋不舍地踏出房门。
直到出了门,夏柯还是觉得背后寒意不断,这女娃娃定是他这辈子的克星。而且,她那眼神……夏柯顿时有点欲哭无泪,他那么大的一个人,居然会怕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
慕漓眸里带着沉思。镜这个人,平时或许吊儿郎当,可有些时候也固执得很,此次若是能劝得他就此离去自是好,倘若劝不动,那就只好让他眼见为实,让他彻底死心。
回想起自己当初为了锻炼自己废了的双手而一手掘出的墓,慕漓捋了捋几根不听话的刘海,绝色的面容依旧冷然,然眸里却带了一丝狠戾。现在的她,可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探望那个无能的皇帝呢。
正在莫然山庄前厅被寒招待着的镜,此刻的心情是绝望的。
大家都说他的漓漓已经死了,他谁都不愿意去相信。可是,现在说这话的是寒,是跟他一样深深爱着漓漓的寒,他又怎能不信?可是,谁来教教他,要怎么去接受这个事实?
水溪镜的眼里满是茫然和空洞,嘴里喃喃着“漓漓死了”,看得周边的人一阵心酸。
都快半个时辰了,寒再也看不下去,咬了咬牙,“镜,其实……”
“小镜,其实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可是,这是既成的事实,小镜,你是要替你皇弟接收皇位的人,已算是一国储君,不该为了儿女私情这般颓废。”尹萧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但,女儿做事,定是有分寸的。
“尹叔叔,没了漓漓,储君如何?即便是皇帝又如何?我曾以为所谓的爱不过是骗人的把式,只是那些无聊的女人为了换取名利财富而找的借口,为什么等到我终于懂了爱了,漓漓却不在了?”
“小镜……”
“镜王爷的问题是否有些过于为难尹老爷了?太子侧妃的离世,最伤心的莫过于尹老爷,镜王爷却还一再以这样的问题刺激质问尹老爷,不知是何意?”蝶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作为局外人,她只用做好主子吩咐的事情便罢,即便有些同情,也仅仅只是同情而已。
“何意?本王才要问你们紫淙门是何意,也不知你们是真的碰巧遇到漓漓的尸体还是为了霸占莫然山庄才见死不救的,又或许,山崖下的漓漓根本就还有获救的希望的却被你们害死了。”
“我紫淙门行得正坐得直,镜王爷可曾在江湖上听过批评我紫淙门的只言片语?既然我紫淙门买得下莫然山庄,便证明我们的财力并不输于莫然山庄,但门主一向宽厚待人与世无争,所以这几年来我紫淙门一直不曾在世人眼中大肆出现,此次若非门主看在与尹老爷的交情上葬了太子侧妃,怕是镜王爷心爱的太子侧妃早已尸骨无存尽数入了猛兽的腹中了,而镜王爷今日却在这儿质疑我紫淙门的居心,倒真真是让人寒心了。怎么,镜王爷失了心爱之人,却非要为这种失去找到发泄无助绝望的借口么?”
“放肆,本王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而已,难道本王说错了么?”
“镜王爷是在怀疑尹老爷的医术是么?太子侧妃的尸首尹老爷定是看过了的,以尹老爷的医术看出死因和离世时间却也不难,难道尹老爷不会查看过再下定论么?若是真如镜王爷所说,怎的这会儿莫然山庄却会归于紫淙门名下,而我也还安然立于此地?或者,镜王爷在怀疑尹老爷对太子侧妃的爱?”
“我…我不过是…罢了,尹叔叔,我可以再去见见漓漓么?”
“镜王爷,太子侧妃的尸首已由我亲手葬于祁山山崖下,镜王爷怕是不便去看望。”
“有什么不便的?带本王去见她啊!”
“镜王爷的意思莫不是要掘出太子侧妃的墓然后开棺验尸?”蝶衣依旧笑得温柔,她敢断定,这位镜王爷即便死也不会想要这样做。
“本王只是想去看看她。本王对她,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现如今长眠地下了,本王难道不该去拜祭一下么?”水溪镜似乎是冷静下来了。
然寒却知道,这不是冷静了,而是彻底绝望了。寒暗暗握着拳,狠狠蹙着眉,他真的不忍心看着昔日好友这般消沉死寂的面容。
尹萧默默叹了口气,“小镜,尹叔叔知道你对小漓的情意,只是,此去祁山的艰险也不说,单是这来回数日的时日,作为暗地里的储君的你,又岂能空余得出来,更何况,是在皇帝病重的日子里,你不是更应该在朝堂上尽更多的力么?”
尹萧的眼里闪着凌厉的光。作为上一任的武林盟主,他尹萧自然不会只是像大男孩一般,自有自己的一番气度。小漓对皇帝下的毒,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更何况,当初这毒根本就是为了他而下的。
一向仁慈的尹萧,想着那毒的症状,却丝毫没有同情。他尹萧或许是很仁慈,然,这位阴狠的皇帝却害得他女儿这般,这是他发誓要好好爱护努力给她幸福的宝贝女儿啊,岂是别人可以伤害的。想起昨日女儿那双惨不忍睹的双手,他真的无法想象,一个月前,他女儿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他那个永远那般坚强的女儿。
“尹叔叔,你……”
尹萧扯起一抹嘲讽的笑,“我?我如何?水连律就这般轻易地残害了我爱极的女儿,我爱一辈子都嫌不够的女儿,我等了十年终于来到我面前的女儿,呵,你还指望我有多尊敬他?只要想到小漓那一身惨不忍睹的伤,我就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水溪镜的身体有些微颤抖。满身惨不忍睹的伤么?呵,是啊,他早该想到的,祁山之所以让人望而生畏,不就是因为那毫无生还的余地的悬崖么?而他最爱的漓漓,就是从那里跌落的。
水溪镜上前,把怀里揣了许多时日的白玉簪交到尹萧手里,便是那日和慕漓一道上街看中的那枚白玉簪,至今没有交给她,而他,也再没机会给她了。
“他本就不是应当被尊敬的人……尹叔叔,我对漓漓的爱不可否认,这枚白玉簪一直想亲手给她戴上,却再没机会了,就交由您保管了。只是,今日我踏出这莫然山庄,日后我便再不会踏进一步。漓漓曾说,必要时候,莫然山庄亦可助我一臂之力,只是,这没了漓漓的莫然山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受惠的理由。寒,尹叔叔,若你们什么时候用得到我,便来皇宫找我,只要不是为了紫淙门。呵,漓漓生前对她那么毕恭毕敬的下属,一夜之间便易了主,却无一人反抗,根本不配当漓漓的下属!”
水溪镜说完便气愤地拂袖而去。
坐在轮椅上的尹萧却悠悠地开口,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没了漓儿的莫然山庄,对我来说便跟任何地方都一样,我这身子,怕是经不起换住处了吧。再说,毕竟是住惯的地方,也无所谓。你若说下属,呵,你又怎知看似平和的山庄,昨晚又发生过什么?”
水溪镜离去的脚步一顿,然终是没回头,径自出了山庄,却在半山腰回首,嘴里呢喃着什么,然后收起悲伤满脸凌厉地回了宫里。
漓漓,懦弱的镜,你定是不喜欢的吧,如此,就给你看一个坚强的镜。
一直在屋顶看戏的慕漓此时却有些呆愣,镜的哀伤,她觉得她似乎看得懂,就如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笑了那时的哥哥一般,带着满满的心疼、绝望和悔恨的泪水。那样的悲伤似乎会传染,因为她看到满屋子的明明知道她还活着的人脸上也都带着深浅不同的悲哀。
慕漓用手抚着心脏的位置,刚刚,那不寻常的跳动,应该不是错觉吧。只是,这是代表什么呢。慕漓静静地躺在参差不齐的瓦片上,安静地,直到入睡。极少做梦的慕漓,此刻梦里却有一个人,面容不清楚,却有一双悲伤绝望的眼,很真切。
而水溪镜,却真如他所说的,再没踏进莫然山庄一步,也没寻求过莫然山庄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