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火光冲天，浓烟、呛人的汽油味和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士兵们来来往往抢救伤员，没有人去管小不点和喀戎。
小不点垂着头，看着枕在他膝盖上的喀戎，腿上和腹部都缠着军装撕成的布条，是小不点给他绑上的。血殷过了绷带，细细的一股流到地上。而他找不到止血散、吗啡或是任何止痛剂。
喀戎身受重伤，已经没救了。
一滴眼泪滴在了喀戎的脸上。“别往我脸上掉东西，”喀戎虚弱地说，“把我脸都弄脏了。我还要去见夫人呢，得帅一点。”
“不好意思。”小不点的声音很哑。他往手上吐了口口水，把喀戎脸上的血污擦去，“已经很帅了。”
喀戎点点头，轻声说道：“这次见面很尴尬啊。”
“是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重复，“很尴尬。”
上次他们说话还是在坟冢六鬼和青年队的首席教官比武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来，小不点自己偷偷练习作战技巧，平时少言寡语，和喀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偶尔在吃饭时看到对方在远处一个角落，但是并没有走过去。转眼一年过去了，如今与喀戎再次对话，竟然是生死相隔前的遗言。
为了取得新的战略平衡点，指挥中心早就开始计划在酒泉重建卫星发射基地，经过几十年来的研究和筹备，终于进入实施阶段。三年前开往恒河平原的部队是个幌子，他们执行的是影子行动，在那里建一个假的发射基地，并做一些适当的隐蔽措施，不过最终目的是让敌方卫星看到。
因为这个信息的得来不易，敌人会认为这是真实的，但他们不会立刻对他们发动攻击，因为没有必要。当建成之后再攻击才是最划算的。
而敌人不知道的是，在阿尔金山下的后备队也在筹备建设发射基地。祁连山下已经被挖空，并和阿尔金山连通。那里就是真正的卫星发射基地。后备队负责发射基地的建设工作。
不出所料，在恒河平原的影子发射基地接近完工之时，敌人的轰炸机群如期而至。他们来自菲律宾的空军基地，那里被占领已经超过十年。执行影子行动的两个师早已备好了防空设施，尼泊尔的友军也派来狮鹫战斗机中队支援。于是一场恶战开始了。
但是除了指挥部的高层，没人知道在恒河平原发生了这样一场战争。也没人知道调派去那里执行影子行动的部队到底在干什么。
在轰炸机横扫影子发射基地的时候，负责监视东南亚的卫星“沙利叶”为革命军传去一张张红外线照片，而联合****的指挥部只能收到时断时续的无线电信号。战斗持续了五天，影子基地被夷平了。革命军的轰炸机编队损失过半，狮鹫战斗机群全军覆没，两个师的地面部队和指挥部失去了联系，伤亡不明。但是据狮鹫中队的最后通报，战况十分惨烈，恒河驻军可能已经被歼灭了。
但是指挥部对这个消息并不太关心，因为酒泉也被轰炸了。
理论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酒泉的行动一向慎之又慎，在防范卫星监视方面做了万全准备，不可能被卫星发觉。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
革命军派向酒泉的轰炸机群是去恒河平原的十倍。他们从被革命军北冰洋舰队占领的新西伯利亚群岛空军基地起飞，穿过西伯利亚，那里根本没有人烟，等到有雷达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祁连山被炸塌了。防空炮向夜空中射出一串串闪亮的火球，友军的哈皮埃无人战机和轰炸机群的护航机交战在一起。
阿尔金山迟早会被高*爆*炸*药夷为平地，所有人疯狂地向地面上逃。逃出去也会被炸死，可是惊恐之中的头脑是没有理智存在的。
小不点在狂奔中被人撞倒，紧接着几只脚又踏在他身上。他站不起来了。他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也倒在地上，离小不点很近，她痛苦地叫着，可是除了爆炸声和各种东西的碰撞声他什么也听不到。女孩看到了小不点，她伸出了手，眼睛在向他哀求。但是他也在地上被人踩着，谁帮得了谁呢？
小不点忽然感到被人抓住了后脖领，然后他被拽了起来，一条粗壮的胳膊把他夹在腰间。是喀戎。他熟悉这条胳膊和这个体温。
小不点再去找那个女孩，却只看到一直脏兮兮的小手，手指半蜷着。她一定已经死了，他告诉自己，来不及了，她已经死了。
爆炸声越来越响，不时有火光映到他的脸上。他们到地面上了。人群渐渐跑散了，喀戎放慢了脚步，他犹豫了。该往哪里躲？在轰炸机底下，哪里才是安全的？怎么可能有安全的地方呢？
“弹坑！”不知喀戎是在提醒周围的人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大叫着，跑向离他最近的弹坑。通常来说两颗炸弹不会落到同一个地方，但是在这么密集的长时间轰炸下，这根本是扯淡。平地会布满弹坑，弹坑会变成新的平地，然后再布满弹坑，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山变成平地，平地变成盆地……
喀戎还没有跑进弹坑，突然大骂一声，转了个方向跑向另一个弹坑。小不点看到他之前想跳进的弹坑已经满员了。第二个也一样，然后是第三个。喀戎一面奔跑一面咒骂着，四周石块、泥土还有人体四处横飞。
他突然滑倒在地，但是又立刻爬起来，他不再说话，夹着小不点一鼓作气跑进了一个几百米开外的还不算人很多的弹坑。
他们在弹坑中卧倒，很快这里就挤满了人，所有的弹坑里一定都是一样的景象。他们忍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时间很短，只是太煎熬了，仿佛永远结束不了。总之爆炸声减少了，然后消失了，防空炮声越来越稀疏，最后也停止了。只有远处飞机的引擎声，火将什么东西烧得劈啪作响，还有惨叫声。
“好了！”小不点终于开口了，刚才被夹得他几乎窒息，“终于过去了。”
喀戎伏在坑里没有回话。
“喀戎？”
周围的人已经慢慢走出弹坑，开始救助伤员。喀戎翻了个身，头无力地压在小不点的腿上。他看着小不点，无奈地摇摇头。小不点看到他腹部和大腿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被弹片打中了。
“我的天……”小不点立刻脱下军装撕成条状为他绑上止血，然后又把腰带缠在他的腹部伤口上。
一个人凑过来问道：“他受伤了吗？”
小不点抓住他的胳膊喊道：“是，是！快给他找点止血散和吗啡！”
那人看了看伤处，摇摇头说道：“不行。他快不行了。出血太多，他伤到股动脉了。”他指了指周围，“现在这个状况，不可能救得了他了。”
小不点的手松开了，垂到了地上。“没救了吗？”
他又摇摇头。“你给他绑得很紧，可以延缓出血，但是他终究会死，不会太久的。”他说着站起身，“还有别人要救治……抱歉。”他走了。
小不点看着喀戎，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喀戎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说到：“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这样。”
小不点忍不住哭起来，眼泪滴在了喀戎的脸上。
“别往我脸上掉东西。把我脸都弄脏了。我还要去见夫人呢，得帅一点。”
“不好意思。”他往手上吐了口口水，擦去喀戎脸上的血污，“已经很帅了。”
喀戎点点头：“这次见面很尴尬啊。”
“是啊。很尴尬。”
“你不能死。夫人还等着你呢。”
“夫人已经去那边等我了。”喀戎笑着说。
“不可能！”小不点肯定地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已经死了。”
“她三年前走的时候就告诉我了。她说她去执行一个任务，是必死的。”喀戎绝望地说，“她们的队伍是可舍弃的。”
“她怎么可能知道？”喀戎已经在说胡话了。小不点绝望地想。
“我们都是可舍弃的……”喀戎已经气若游丝，言语模糊。
“喀戎……”
他没有回应，但是还没有死，而是昏迷了。
几分钟后，他死了。
漫长的一夜过后，小不点和同龄战友们将尸体扔进弹坑，然后掩埋。在掩埋喀戎的尸体时，他看见了喀戎的几个老战友也过来帮忙填土。和他们交谈了几句，小不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喀戎。
在小不点进入后备队之前喀戎是一位陆军精英，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卡里克洛在同一支部队服役。他年轻时曾有机会加入青年队，但是为了和那时还是他女友的卡里克洛一起，他拒绝了这个荣誉。
喀戎对军衔无甚兴趣，后来卡里克洛升为了年轻的师长，喀戎则自告奋勇要做她的警卫员。而在三年前卡里克洛和另一位师长接到了进军恒河平原的任务后，她就把喀戎调离了。理由是他自由散漫，自律性差，不具备肩负重大使命的能力和责任感。于是指挥部就把喀戎调到后备队任一个小小官职。
至此小不点才知道为什么喀戎一口咬定卡里克洛已经死了。卡里克洛是知道任务的内容，为了救他才把他降职的。
我们都是可舍弃的……喀戎的话在小不点脑子里回荡。
酒泉卫星基地被毁灭后，小不点暂时随后备队回到总部等待编制。在那里，他见到了从恒河平原回归的影子行动残余部队，三年前离开的是两个师，如今只回来了八千多人。
那场在恒河平原的与酒泉防空战几乎同时发生的战斗让这两个师损失了超过六千人，一位师长阵亡，于是剩余部队由卡里克洛一人指挥。他们虽然击退了敌人，但是由于基地全毁，狮鹫空军中队全军覆没，尼泊尔方面没有能力再派大批空军掩护，因此卡里克洛决定即刻返回总部。
在漫长的跋涉中，“沙利叶”一刻不停地向革命军传回他们的动向，革命军一波又一波的空中打击让部队损失惨重，又有六千人死在了途中。直到进入了联军的防空网才算彻底摆脱了他们。
小不点一路打听，终于见到了卡里克洛。在小不点眼里她是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女人，因为战争让她过早的衰老，但是在年轻时她一定是个大美人，也许像雅典娜一样漂亮。在告知了喀戎的死讯后，卡里克洛并没有表露出小不点预想的悲伤，而是非常平静地拥抱了他，并告诉他：她以喀戎为荣，他救的是军队的未来。然后她请小不点离开，想独自为爱人祈福。小不点向她表达了对喀戎的怀念，然后离开了。
过了几个月，后备队接收了更多更年轻的小孩子，小不点则成了真正的士兵，他被编入了19军，很快将随军奔赴战场。
在出发前的几天中，他得知了影子行动的真正目的，指挥部将这个行动视为一次战略胜利，开办了为期一个月的循环演讲，对所有官兵讲述本次行动的伟大战略意义。一开始小不点完全不理解，因为酒泉毁了，影子行动没有保住卫星基地，但是去听了演讲，他终于明白了，他们真的是可舍弃的。
影子行动只是第一步，一个较容易被发现的幌子，但是一个是不够的。指挥部的一位高官在最后一刻决定暴露酒泉卫星基地，这样就可以让革命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两个地方，吸引欧亚大陆上空的“茵蔯”和“沙利叶”两颗卫星的注意，同时让以前一直驻扎在渤海湾的“塞特斯”航母编队前往黄海海域吸引革命军的“利维坦”航母战斗群，从而使位于渤海湾的海底卫星发射基地得以成功发射联合国*军的第一颗红外线侦察卫星“百眼巨人”。
为了发射这颗卫星，三支部队陷入苦战，伤亡超过五万人，“塞特斯”号航母沉没，酒泉成为无人之地，但是依然是胜利。
战略胜利。
因为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
在19军出发前夜，小不点想再见卡里克洛一面，但是他在她的部队营地前被卫兵拦住了，卫兵说她不在了。
“那……她去哪了？我可以等一会儿。”
卫兵却说：“不在了，意思是她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
“她自杀了。你走吧。”卫兵冷冷地说。
小不点僵住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那句话在里面撞来撞去，振聋发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