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麦尔倚在一栋倒塌建筑的柱脚,侧身看着尼斯洛克,那个傻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端着老烟枪最心疼的狙击步枪,皱着眉头望着远方。他为什么不隐蔽?
“平民。”尼斯洛克过了一小会儿说道,“他是看到咱们被吓到了。”他说着大摇大摆走过来,冲萨麦尔摆了下头示意他站起来。
事实上萨麦尔什么人也没看见,他不知道别人是否看到了什么。说有敌人的是尼斯洛克,说不是敌人的也是尼斯洛克,谁知道他不是在耍大家玩呢?“你下次看清楚再说话。”他没好气地说。
“下意识的,不好意思。”尼斯洛克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你的眼力蛮好的嘛,不愧是‘鹰眼’。”莉莉丝在对面的碎石堆下斜靠着,两条大腿微微抬起形成一个诱人的夹角,头缓缓摇动着,但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尼斯洛克的胸肌。
“可惜习惯往远处看而常常忽略了附近的风景。”尼斯洛克走上前将她拉起来,“在到处是碎石块的地方不适宜坐卧。”
莉莉丝拙劣地伪装成没站稳,扑倒在尼斯洛克怀里。“哟,原来还是个绅士呢。”边说边趁机抚摸他的胸肌。
萨麦尔眯起眼,讽刺道:“站都站不稳的人,该上路了。希望你能走稳。”他又看看尼斯洛克,很欣慰地发现他并没有流连于莉莉丝的容貌,“还有你,非凡绅士,最好你的枪法和你的胸肌一样靠得住。”
尼斯洛克对此一笑置之,他向塞壬问道:“要抓人吗?”
参孙回头说道:“大约五百米,11点方向。”
塞壬没有回头,只是说:“敌人可能利用平民做眼线,不能调以轻心。”她举起手,握紧拳头,表示大家分散包围目标。
众人无声散开,缓缓推进。一分钟前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而后再没有出现,他没有逃走,而是多了起来,他显然是被特战队的士兵吓坏了。他现在一定是躲在哪堵断墙后面打哆嗦呢。
很快,包围圈缩小了,里那人的藏身处不过十几米远。他急促而不均匀的呼吸声让人闭着眼都能找到他。大家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员,但是枪都一直端着,以防是一个高明的陷阱。
萨麦尔从侧面包抄,最先看到了他。是个矮小的男人,年纪不大,身材精瘦,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似乎打穿上就再也没脱下来过。那人见到萨麦尔,喉咙里发出类似水壶烧开的声音,蹿起来没命地跑。萨麦尔翻了下白眼,他懒得追上去,于是从地上捡了块石头,随手一扔便打到那人的小腿,那家伙嗷了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特战队员将他围起来,塞壬参孙不停留意着周围,尼斯洛克根本没有走近,而是隐蔽在远处的一处半塌陷的建筑的二层。
萨麦尔蹲下身子,凑近他。他惊恐地张着嘴,急促地呼吸,嘴里的一口烂牙清晰可见,仿佛随时准备尖叫。他的双手挡住眼睛,但他的一双鼠眼依然从指缝中向外窥探着,眼里的恐惧似乎能流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亚拉斯托看着这只瘦猴,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声,听起来很遥远,像回声。
莉莉丝站在一旁舔着嘴唇,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惊恐的……玩意儿。“他为什么捂着眼睛?我们很可怕吗?”
“有的人相信从指缝中可以看到真相,看看你是不是人而已。”萨麦尔看着她,“换句话说:你们确实很可怕。”
“你是什么人?”参孙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但实际上还是很洪亮。
瘦子惊呼一声,回答道:“我是——小虎。”
小虎?大家互相对视了一眼。看上去更像小猴。亚拉斯托又开始发出回声。
“我没问你叫什么,”参孙解释道,“我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小虎啊。”他莫名其妙地说。
换了谁都会火大,但是参孙没有。“我的意思是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没什么可干的,我是平民,不是当兵的。”
终于靠谱了。萨麦尔向远处溜达了几步,那个家伙的烂牙让他恶心。他知道这个人——这个小虎——没有说谎,他不是装傻,他是真傻。游民就这个样,群落微小,近亲交配,一代比一代傻,遗传疾病不断累积,寿命越来越短,最后族群灭亡。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这片大地上上演着。
“你在这一带干什么。”
“我只想捡些破铜烂铁,以后用得上。”
他说的很是合理,这片旧战场破烂多的是。游民用这些东西来制作生活必需品,破布、水盆、拐杖、夹板,捡到把匕首就能当手术刀。但是,他不可能一个人跑到城市的中心,这意味着这里居住着至少一个游民族群。
“其他人在哪?”参孙问他。
小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参孙,又看看塞壬。“其他人……”
“说话。”亚拉斯托慢悠悠地吐出这两个字,却像是用锯缓缓锯断小虎的神经,不单小虎,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好受。
“下面!下面!”小虎惊恐地招认了。
“下面?”莉莉丝扬起眉毛。
“下水道,我们住在下水道。”
“哈哈!”亚拉斯托笑道,“原来是一群老鼠。”
“多少人?”参孙问道。
“几十个。”
“几十个?”
“四五十,以前有一百多人,现在只剩四五十了。”
“和你一样的平民?”
“是。”
“从什么时候起住在这一带的?”
“三四年前。这里打过仗就没人来过,我们就在地下游荡。”
“你们中有没有人当过兵?或者有人去当兵?”
“一周前有几个去那边了,说是去当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伸手大概其一指,是联军基地的方向。
塞壬和参孙对视一眼,参孙皱了皱眉头,又问小虎:“你们还剩下的人年龄结构是什么样的?”
“什么?”他真的是听不明白。
“就是说你们剩下的人有多少老人,多少小孩。”
“老人只有一两个,年纪大了挺不过来的。小孩有十几个。”
塞壬拍了下参孙的肩膀,低声说:“别问了,你先过来。”然后对亚拉斯托和莉莉丝说,“看住他。”
莉莉丝耸了耸肩:“还用看么?”
萨麦尔蹲坐在半坍塌的房屋下,上面一层是尼斯洛克,他总是喜欢藏在古里古怪的地方。虽然事实上他是要获得较好的视野,但在萨麦尔看来他依然是喜欢藏来藏去的家伙。
萨麦尔看着塞壬把参孙拉到一旁交谈,慢慢变成争执,撇了撇嘴。虽然他懂读唇术,但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他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在争论要不要把小虎杀死,甚至要不要将他们一族游民全部杀死。
理由非常简单,他们有人去找联军了。
由此带来的麻烦很明显,他们的人口结构很适合军队,老人很少。12岁及以上参军,12岁以下进入战争学校,60岁以上直接上战场当炮灰,发个钢盔连枪都不用给。区区几十个人也是宝贵的战力,尤其是在这种双方都缺乏人力的年代,炮灰也有炮灰的作用。
现在通报指挥部已经没用了,那些人一定已经找到联军基地了,联军领先他们好几天。既然注定得不到这些人,就干脆让联军也得不到。而且他们已经知道了特战队的身份,如果让他们将情况汇报给敌人,会让整个行动泡汤。这些人必须死,要找到他们的聚集地。
塞壬越来越激动,萨麦尔从没见过队长这个样子。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萨麦尔读懂了她的唇语。她说:“谁也不许动他,一切我担着。”她的眉宇间透出一股痛苦的神情,她仿佛被什么事情折磨着,不幸的记忆?可能是吧。如洪水猛兽一般的记忆反扑,萨麦尔对此并不陌生。
很久以前,萨麦尔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朋友,然后她死了。
悲剧啊,悲剧。
但事实要是如此就好了。她没有死。她依然是萨麦尔的女朋友,只是她舍弃了原本的名字,自称莉莉丝。
萨麦尔看见莉莉丝走到惊恐万状的小虎跟前,蹲下身子,温柔地拨下他遮挡双眼的手。一瞬之间他以为曾经的美好时光又回来了,但只持续了一瞬。这是假象,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象。
“不要怕,”他看到莉莉丝对小虎说道,“我不是怪物,对不对?”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的柔声细语,那种让骨头都软掉的声线。
小虎点点头,还是有些惊恐,但是他已经被莉莉丝完全稳定住了情绪。
“你看,也没什么可怕的吧。”莉莉丝笑着说道。
亚拉斯托离开了,带着他一贯的怪异微笑。
莉莉丝看了看塞壬,脸上纯洁的表情就像个孩子一样。“让他走吧,他还是个孩子呢。”她的手轻轻地在小虎脸上滑动着,就像在逗弄一条狗。
参孙看着莉莉丝:“你要放她走?”
莉莉丝调皮地眨了下眼:“他是无害的啊。”
小虎也立刻接住话茬:“对,我是无害的,我是无害的。”
“走吧。”参孙摆了下手。
小虎立刻蹦起来,对莉莉丝连鞠几个躬:“谢谢!谢谢你!”然后跑掉了。
莉莉丝站起身,向远处的萨麦尔望了望,笑着吐了吐舌头。然后沿着小虎泡掉的路径走去。不出所料,萨麦尔低下头,果然不出所料。
二层传来拉枪栓的声音,是手枪。没有听到枪声,尼斯洛克装了消音器。但是萨麦尔知道目标已中枪了。他站起身,走到较高的位置,看到小虎倒在大约150米外。好枪法啊,用手枪这种有效射程不超过五十米的玩意儿。
莉莉丝轻快地跳到小虎跟前,他还没有死,在地上爬着。很快莉莉丝掀开了一个井盖,并向他们招招手。参孙伸出拇指表示明白,塞壬愤怒地瞪着他,但她没说话,作为队长她不能失态。
“我是为你好。”参孙的嘴唇翕动着。
萨麦尔看到莉莉丝拔出匕首刺死了小虎,然后跳进了下水道。她的戏演得很好,简直太好了。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把萨麦尔骗了。
从前她只是朵在苦难中坚强生长的野花,倔强、坚韧、给他以希望。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是著名的亡命鸳鸯。本来一切都很美好,事实上过分美好了,他喜欢那种生活,和爱人一起为正义而战。但是她变了,渐渐变得疯狂、嗜血。她不再是和命运抗争的野花,她变成了一朵艳丽炫目、夺魂摄魄的水晶蓝,只在腐烂的尸体上盛开,依靠鲜血的滋润愈发妖艳。她不在乎爱情,她只在乎杀戮。
很快莉莉丝就从下水道中爬了上来,浑身是血,脸上挂着享受的笑容。那一身血是她故意淋上的。萨麦尔知道她的习惯,割断颈动脉或腋下动脉,让血喷出来,享受血雨的滋润。下面一定已经血流成河,那正是莉莉丝想要的,看着毫无抵抗能力的人饱尝恐惧地死去。莉莉丝一面将温热的血涂满双颊,仿佛那只是清水,一面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陶醉在她的血之舞里。
亚拉斯托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鼓掌,甚至为她欢呼了一声,一副对莉莉丝无比钦佩的样子;尼斯洛克从隐蔽点溜达出来,他脸上有淡淡的微笑,但很明显是在克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参孙面无表情地看着莉莉丝,又看了看塞壬,不知他心里到底作何感想;而塞壬的厌恶之情简直是写在脸上了。毫无疑问,塞壬认为莉莉丝根本不是人类。
萨麦尔看着莉莉丝一步一扭地走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同一个人,灵魂却在一年之间从天使变成了恶魔。亚拉斯托和莉莉丝也是一丘之貉,这个人同样不知道什么是怜悯,只是行为上要收敛得多;尼斯洛克这个人不太好说,毕竟相识不深,但萨麦尔觉得他也有那么一股野兽的残忍劲;参孙一向很中庸,对所有队员的为人和癖好都不置可否,这点很好,这才是副队长该有的样子;而塞壬,她是个对平民有过分保护欲的人,对待联军时的冷血一点也看不出来,但这不是一名队长应有的立场。
莉莉丝是个怪物,萨麦尔承认,任何人看待莉莉丝都应该和塞壬一样。但是事实上塞壬却成了异类。这个世界充斥着亚拉斯托这样的人,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这种人是在为正义而战吗?又值得为这种人守护正义吗?萨麦尔觉得自己脑子要炸,他不是个聪明人,只是个傻小子而已。傻到用正义支持着自己的信仰,傻到相信只要两人相爱,可以度过一切难关。
而他甚至根本不了解莉莉丝,直到现在,直到莉莉丝变得爱屠杀无辜胜过爱他之后八年之久,他还像白痴一样认为有一丝希望可以让莉莉丝找回本性,还能再看到那朵倔强而美丽的野花。
但是真的可以找回吗?更糟糕的是,仅仅是莉莉丝遗失了本性吗?抑或现在的莉莉丝才是真正找到本性的她,只是八年前的她还不知道。萨麦尔苦笑几声,看着莉莉丝的个人表演,不知该作何反应。
莉莉丝走回到队伍中,向每个队员抛出飞吻,她的目光在萨麦尔脸上驻留了一会,然后立刻用一个飞吻和放荡的笑声掩饰过去。她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迈着妖冶的舞步绕着参孙转了一圈,最后走到塞壬面前,充满挑衅地将沾满鲜血的手抬到面前,伸出鲜红的舌头,舌尖舔在手腕上,划过手掌、手指、指腹,最后将指尖含在口中吮吸,仿佛是舍不得浪费的美味。
掌声消失了,气氛顿时变得火药味十足。塞壬努力克制自己杀掉她的念头,挤出一个不露齿的生硬微笑,然后注视着莉莉丝走开。随着她俩离得越来越远,局面也渐渐恢复正常。
莉莉丝走到萨麦尔身边,用手指抹了一下他的脸颊。他想避开,但还是被抹了一道血。“干什么。”他烦躁地说。
莉莉丝没有说话。萨麦尔抬起头,发现她正注视着自己。没有人先说话,但也并没有尴尬的感觉。过了好一会,莉莉丝忽然又伸手在萨麦尔另一侧脸上抹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开了。
萨麦尔没有去碰脸上的一边一道血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离开。她的眼睛告诉他:她还是她,没有堕落,没有分裂,她就是这样的人,爱死亡,爱鲜血,爱虐杀,也爱萨麦尔。
爱上一个怪物,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八年来,他一直不知道答案。不幸的是,直到死,萨麦尔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