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郑众媚笑着迈出金华殿门,“圣上这会儿正在里边看奏章呢,叫奴才传您入内稍候。”
“多谢郑公公。”韩嫣向他微一福身,敛眸凝神沿着白玉阶面拾级而上。
佳人身形过处幽香袅袅,望着她身量纤纤腰肢款款的背影,回想她睇盼间的动人神情,郑众心下暗自庆幸,这回可要时来运转了。
蔡伦哪蔡伦,你以为抱着邓后大腿哄皇上升了你的官,便可凌驾于我之上了?啊呸!我郑众在这宫中伺候几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想跟我一争高低?想到此处,不由得腰板也拔直了,精气神儿也足了,一脸得色。扭头瞧见个洒扫太监正舞着块大抹布擦拭阶梯栏杆,招手唤道:“先别擦了,过来过来过来!”
“公公有何吩咐?”小太监疾步跑来,躬腰垂首谨声应道。
“咱家来问你,可知昨日京中有何大事发生?”郑众腆胸叠肚微眯双眼神气十足。
“小的不知,还请公公指教。”
“真是孤陋寡闻。咱家告诉你吧,昨儿个啊,匈奴的二王子……”郑众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倒比街口说书那位嘴皮子还溜呢。
“哎那个谁,来来,咱家问问你……”
……
“灵蕊啊,来跟公公说说,昨日京中的大事你可知晓啊……”
……
“翠竹啊,上哪儿去这是?来来来,先听公公跟你讲讲昨天的事儿……”
……
金华殿内,巨大落地熏炉中悠悠弥散出令人心神俱宁的淡淡香气。和帝着一袭赤色锦龙袍,端坐于正殿蟠龙宝座,两摞高高的奏折齐齐码放在面前的龙书案上。这位少年天子批阅得甚是仔细,时而屏息沉思,时而皱眉轻叹,朱笔在奏本上勾画无声。
刘肇左手轻轻捏着眉尖,掩饰不住满面倦色。为着蒙逊出逃一事,朝中两派针锋相对,左太尉为首的怀柔派与清河王为首的主战派今日早朝互相攻吁,徐防指责定远侯襄助敌酋有叛国投敌之嫌;清河王更上书直指韩嫣为祸水红颜,谏请赐死;徐防对敌之时竟弃韩嫣性命不顾,刘肇恨不能亲手将之碎尸万段,可身为天子对他的“义举”却只能大加褒奖;初闻定远侯舍命救下韩嫣,和帝心中甚为感动,这才诏令宫中御医入侯府全力救治,可早朝时听众大臣细述昨日之事,心中不免生出疑虑——他二人当真素不相识毫无私情么?周元虎死罪定得冤枉,刘肇又何尝不知?可若不叫他出来顶缸,两派的论辩便永无休止……
韩嫣凝望着座上天之骄子,想起白马寺中初见的情形,那个如水中嫡仙般目光澄澈的男子,真的是他么?
“呵——”就在韩嫣愣神的工夫,刘肇长长打了个哈欠,将朱笔掷到案上,抻直了胳膊腿,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这龙椅,也不知是谁做的,真怀疑他是不是跟皇帝有仇。”收回四肢恢复了先前坐姿,和帝居然如孩童般拍着龙椅发起牢骚来:“椅子板儿这么硬,坐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椅背又这么深,不躺靠着腰根本借不上力,两边扶手离得这么远,想要扶上去倒比不扶还吃力,坐在这上边真是要多累人就有多累人。”
韩嫣进殿时郑公公已向刘肇禀告过,他只“嗯”了一声便继续看奏章,眼皮始终未曾抬过。于是韩嫣一直侧立堂下,不声不响地已站了近半个时辰。此刻听见他在上说话,忙拾步上前拜于案下:“臣妾徐韩氏参见皇上。”
刘肇面上一窒,幽幽叹道:“是啊,你已是徐韩氏,朕还对你说这些做什么?”手掌向上扬起,“平身吧!”
韩嫣站的时间过长,腿脚甚为酸涩,跪下去后已麻木失了知觉。现下刘肇叫她起身,却是接连两次撑身也未能站起。和帝见状,离座上前把住她肩臂相扶,韩嫣忙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来,扳着一旁的朱红梁柱站直身子:“臣妾不敢。”
刘肇听了登时沉下脸来,撤手缓步踱回座上。
“不敢?哼!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他冷笑道:“既知朕有意纳娶,却瞒住消息急急嫁给徐防;女扮男装夜游市集,教唆百姓殴打太尉之子;被蒙逊掳为人质,竟哄骗他们将你写的秘信送出;城墙三丈余高,居然也敢纵身跃下。你——就真的不畏死么?”
“万岁错了!”韩嫣迈前一步循矩而立,面上毫无惧色,“臣妾畏死,正因畏死,才会这样做。一入宫门深似海,臣妾不想过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恕臣妾不敬,当年窦太后为夺子,逼死万岁生母梁贵人,臣妾不想同梁贵人一样枉死。”偷眼打量,见座上人并无愠色,继续道:“左太尉之子假国舅之名凌辱百姓,若不小惩大诫,长此以往王侯贵戚争相如此,目无法纪肆意妄为,迟早有天会激起百姓不满而动摇国本。皇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此刻,御座上的刘肇虽凝眸深锁,眼底霜意却已渐渐融息,望着下面侃侃而谈的韩嫣心念百转。白马寺惊鸿一瞥,她的盈盈一笑便隽刻于心再难拂去。这两日接连听闻她智惩国舅、计送秘信、舍命坠城之事,无不令人拍案叫绝。他喜欢她,不仅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聪明,更因为……她身上有那么一种他能感受得到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一种隐藏于内的勃勃生机,虽然她极力掩藏,却总于不经意间迸发出来,而她纯良的天性更使这种生机夺人眼目。今日闻得她这番辩驳,更知其胆识过人心系黎民。可是她,却已嫁做徐家妇,真是……可恨!
攥紧的拳重重捶在书案上,下面的人止声望过来,见他不说话,稍停片刻又道:“蒙逊掳劫臣妾为质,倘能以秘信助城内守军擒获他二人自是好事,如今他们虽逃脱,却与臣妾约定三年不犯我汉朝边境,如此对我朝百姓岂非幸事?”
“什么?”刘肇腾地自御座上站起,“他们答应三年不犯我朝边境?”
“正是。”韩嫣说罢撩裙摆跪倒在地:“皇上,臣妾今日觐见实是有事拜求。”
和帝脸上兴奋之色敛去,一抖袍裾坐回御座之上,“何事?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