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虚弱地在床上躺了五天,她没有再流下眼泪,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痛,身体内像有着几把烈火在燃烧一般,将她所有的希望、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的幸福都烧死在了体内,一点都没有留下。晚上,外面雷电交加,瞬间倾盆的大雨洒了下来,京城已经许久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了,李洵曾经听见这雷雨声心里就焦虑不安,可现在,她好像无所畏惧了,这种无畏不是凤凰涅槃后的重生,而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了。
采新静静地守在李洵的床边,她看着李洵这样平静的面容已经整整两天了,她哭着求过李洵吃东西,振作一点,可是都没有用,如今,采新也适应了这种平静,只是静静地守着李洵。
“采新。”李洵轻声唤道:“我饿了。”
采新浅浅地答应一声,说道:“饭是现成的,我这就给您拿去。”说完转身出去了。
李洵回头看着采新离开的背影,自己也慢慢下了床,她轻轻抚了下高高隆起的肚子,朝门外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可她就是想看看外面,想看看天上。大雨毫不因为她是一朝天子就少降一些在她的身上,李洵感到了寒冷,透心的冷,她抬头看看天空,黑压压的没有一丝亮光。突然她感到肚子一阵剧痛,她轻抚了一下肚子,想让肚中的婴儿安静下来,可是这种痛却又一下袭来,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看见自己的下体慢慢渗出血迹,接着她听见“哐啷”一声,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采新朝她跑了过来,嘴里喊着:“陛下。传太医。”
李洵很想笑,可她已经太虚弱了,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任由陆陆续续奔过来的人将她七手八脚地抬回了床上,所有人脸上都显出紧张和害怕的神色,只有她,一点都不害怕。
梁太后这几日连着照顾李洵,也已经是心力交瘁,刚刚睡下,却听见外面又是一阵喧哗,她实在有些害怕这半夜的声音,于是赶紧坐了起来,对守在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说:“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小丫头赶紧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却见流芳进了来,对着梁太后说:“太后,陛下要生了。”
“什么?”梁太后忙起了身,焦急地说:“还是早产了。”
尚阳宫内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几位女太医和稳婆都守在李洵的身边,紧紧地盯着李洵的情况,梁太后只简单问了几句便等在了偏殿,可直到天亮,产房你仍没有动静,梁太后越发焦急,不停打发了人进去问,只说未到时候。梁太后知道李洵几日没有进食,身体本已经虚弱不堪,若还生不下来,只怕真会出大麻烦,可自己又没有办法,只能跪在佛堂前潜心祈祷着。
不一会儿,李洛过来了,她看见自己的母后静静地跪在佛堂前面,也不说话,跟着母后跪了下来。梁太后看了一眼洛儿,说:“好孩子,皇姐会没事的。”
洛儿点点头,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想忍住,可越忍越觉得难受,越觉得害怕,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梁太后轻轻搂着洛儿说:“不怕,皇姐不会有事的。”
天色慢慢又暗了下去,梅蓉这才从产房走了出来,对梁太后说:“太后,陛下可以生了,只是陛下身体太过虚弱,臣虽已人参吊住了陛下的元气,可怕万一……”
“不能有万一,在你手里的,一个是现在的国君,一个是储君,谁都不能有危险。”梁太后说道,又想了想,沉下脸来,静静地说:“可一旦有了你说的万一,梅蓉,请保住我的女儿。”
“是。”梅蓉领了旨意,又回到了产房。
梁太后继续跪在佛堂前面静静地等着,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只见一个小宫女跑了出来,高兴地对梁太后说道:“太后,生了,是个小皇子,一切顺利。”
梁太后这才放下心里,刚准备朝着菩萨念句“阿弥陀佛”,却突然回过头又问那宫女:“为什么没有婴孩的哭声?”
宫女脸色大变,支支吾吾说:“奴婢只顾着出来报喜,没注意。”
梁太后懒得理会她,自己跑进了产房,看见李洵已经沉沉地睡过去,而几个太医则围在一起忙乎着,梁太后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梅蓉赶紧过来,跪下回道:“小皇子没有哭声,气丝微弱。”
“为什么会这样?”
“恐怕也是先天不足,再加上这几日陛下身体抱恙,这孩子就……”
梁太后忙走到婴儿的旁边,看到那孩子羸弱不堪,整个身体都发出骇人的紫色,一动不动,便知道这孩子是保不住的,心里便生出一股悲凉,她轻轻抱起那个孩子,说道:“皇子夭折,国之不幸啊。”说完将婴孩交给旁边的人,吩咐道:“等孩子断气了,好生葬了吧。”
采新早已哭成了泪人,此时便接过皇子,说:“让奴婢为小殿下尽一点心吧。”说完看着梁太后,说:“陛下那里……”
“我来说。”梁太后挥挥手,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说完就坐在了李洵的床边,看着女儿酣睡着,她甚至希望女儿能睡多久就睡多久,因为一旦醒来,这残酷的打击不知道要将她逼成哪样。
“母后。”梁太后听见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李洛傻傻地站在门口,于是她招了招手将洛儿招到了身边,李洛看着熟睡的姐姐,问道:“母后,姐姐什么时候能醒来?”
梁太后摇摇头:“不知道。你姐姐最近遭遇的打击太多了,让她好好睡吧。”
洛儿也便不再说话,静静地在一边坐了,不知坐了多久,困意袭来,她歪了歪身子睡了过去。梁太后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了,可她却丝毫困意都没有,这几日宫里噩耗不断,她也先失去了女婿,又失去的孙儿,可她知道最难过的是洵儿,而她自己,则必须收起伤心,为女儿再撑起一片天。
深夜,李洵慢慢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梁太后守在自己的床前,就轻轻叫了一声:“母后。”
梁太后见李洵醒了,忙挤出一个笑脸,说:“怎么就醒了?”
“母后,孩子……”
“你这么虚弱,哪有力气看孩子,再睡会吧。”梁太后实在不忍心告诉李洵实情。
李洵静静看了会梁太后,说道:“母后,孩子是不是没保住?”梁太后闻言一抖,心内隐隐得疼起来,可实情她又实在说不出口,竟然愣在了那里,李洵闭上眼睛,说:“母后,我感觉得到。”
“洵儿,你务必放宽心,你不能再受这么大的刺激了。”
“母后,不碍的。是周曦,他在下面太孤单,所以叫了孩子去陪他。”李洵虽这样说着,眼泪却仍旧流了下来,她伸出手拭去这些泪水,又说:“就算活着又能如何,不过是饱尝人间心酸而已,与其这样,不如让他随他父亲去了吧。”
“洵儿,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母后的心都快疼死了。”梁太后哭着说。
“母后,我没事。”洵儿笑笑:“我是大显朝的天子,不过是些磨难,我撑得住。”
正说着,洛儿醒了过来,看见李洵说着话,马上走过来,关切地问:“皇姐,你好些了吗?”
李洵看着洛儿,笑着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庞,说:“姐姐没事了。”
十日后,出征的将士回朝,李洵还在月子期间,本不应乱动,可她却执意要去迎接,谁的话都不听,梁太后知道女儿心里的苦,也不加劝阻了,只叫人给她多穿了些衣服,多看顾着些。
君臣之礼见完,八王爷走上前,给李洵跪下,痛哭着说道:“是叔叔无能,没有把周曦带回来,竟让他在凯旋的路上遭了伏击,我真是该死啊。”
李洵忙将八王爷扶起来,劝慰道:“这是天意,叔叔,我并不怪你,你为我大显立下汗马功劳,辛苦了近半年,我怎么敢怨你。只是,他的灵柩在哪?我想去看看。”
八王爷叹口气,说:“停在了城外的皇觉寺。我已经安排了法事给他超度,您若要去,我陪着。”
李洵点点头,两人朝外面走去,李洵对八王爷说说:“从皇觉寺回来,八叔到母后那里请安吧,那里还有人等着八叔呢。”
八王爷神色一凛,支吾着说:“陛下,如何……”
李洵笑笑:“那日出征,我无意中看见流芳姑姑也在偷偷送人,后来问了母后,才知道她和您还有这么一段缘分。”
“我是一个粗人,哪里懂得什么花前月下,只是,终究是我负了她。”
“八叔,听我一句劝,莫到什么都晚了才追悔莫及。”说完叹口气:“我和周曦,虽然如今已是天人永隔,可我们从小玩到大,终究是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我听人说老天爷给两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时限到了,便是两人分开的时候了。若真是这样,那我也不后悔,毕竟我两将最好的时刻都给了对方。”
“唉。”八王爷长叹一声,骂道:“柔兰国人实在狡猾,已经签了降书,居然又派兵骚扰,是我中了这些龟孙子的计才让勋亲王带兵去追的,结果掉到他们的埋伏圈内,等我赶到的时候,勋亲王已经中了箭。”
“柔兰国内局势一向复杂,各派势力互不相让,现在的国君不过是个奶娃娃,被他们的丞相握在手里,可国内的其余贵族均不服气,因此才在国君签了降书后又策划了此次偷袭事件。”李洵停了停,继续说:“勋亲王,不过是个牺牲品而已。”
说完两人各自上了自己的车轿,一路颠簸着来到了皇觉寺,寺中烟雾缭绕,住持已经开始了法事,李洵便未加打扰,静静地跪在一边等着一轮法事完毕,住持才走了过来给李洵行了礼,又带着她来到周曦的灵柩前。
棺中,周曦平平地躺着,神情安详,他身上穿着甲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李洵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眼神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半晌,才说道:“勋亲王周曦,尚主以来,随侍朕躬,克己奉公,未尝有一日懈怠,又以亲王之尊平定西部柔兰之乱,功在社稷。无奈返朝之际遭柔兰暗算,以身殉国。着以国丧之礼安葬,天下共哀之,其父母弟妹,着礼部依例封赏。”
说着就有礼部的官员记下了圣旨,退下了。
八王爷走上前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李洵道:“我找到勋亲王后,他还有一口气,就将这个交给了我,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负圣恩,却负君情’”。
李洵从八王爷的手中接过玉佩,却是周曦出征前她亲自交给他的那一块,玉色仍旧清白透亮,只是其中所含的那丝丝血色却刺痛了李洵的心,李洵流下泪来:“他何尝负过我?”又对身边的采新说:“将小皇子跟他父亲葬在一起吧。”
采新点点头,道了声“是。”又看了看李洵手中的玉佩,劝了声:“还请陛下节哀。”
李洵深吸一口气,说:“他将这个还给了我,就是怕我振作不起来,这玉上有他的温度,有他的血液,有他的期盼,也有他的遗憾。我若是一直活在他的死亡中,那便是最对不起他的了。”
采新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离开了。
李洵将所有人都遣出了屋子,自己又走到周曦身边,感受着和周曦能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刻,半个时辰后,李洵依依不舍地离开。
七七四十九天后,周曦下葬,他们的儿子也和周曦葬在了一起。
一个月后,国丧期结束,李洵回朝理政,下的第一道圣旨是嘉奖征西大军所有人员,第二道圣旨便是册封李洛为皇太妹,入住东宫。
李洛在十二岁这年成为了储君,搬到了东宫,她并没能完全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她只是还在为周曦伤心,为那个早夭的孩子伤心,为自己的皇姐伤心。册为储君的当天,她便从东宫跑回了坤华宫,对梁太后说:“东宫好远,我不想住在那里,我想离母后近一些。”
梁太后抚摸着她的头说:“储君就要住在东宫。”说完将洛儿搂在怀里,叹口气说:“唉,我一直想让你做个闲人,可老天爷又将你推上了储君的位置,孩子,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现在肩上的责任?”
李洛点点头,说:“我知道。就是我以后要当皇帝。”李洛看看梁太后,声音也小了下来,说:“可我不想当皇帝。”
梁太后笑笑,不再说话。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的通报声,李洵走了进来,李洛忙从梁太后的怀里起来,给李洵跪下去请了安,李洵看了一眼洛儿,皱着眉头说:“你不在东宫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不愿待那,那里好远,我想母后了。”
“胡闹,你现在是储君了,哪能天天腻在母后这里?成何体统?再说我已经给你择好了师傅,你以后要开始学习政务了,若还这般懒懒散散的,我绝不能依你。”李洵板下脸来说道。
李洛觉得委屈极了,自己第一天才被册为储君,那个最宠自己的姐姐便不见了,而变成了登基那天那个冷面无情,高高在上的皇帝。李洛撅着嘴,站在一边不吭气了。
李洵却不再管她,对梁太后说道:“母后,给洛儿择的师傅,我想了又想,还是赵堪培能当此重任,因此文师我还是用了他,至于武师,我择了兵部员外郎魏国安,洛儿自幼没有习过武,当加紧学习才是,那魏国安是个冷面将军,所谓严师高徒,洛儿进步也能快些。至于艺师,我择了大内的齐姑姑,她是这宫里的才女,把洛儿交给她我也放心。”
梁太后却忧心地说:“洛儿自幼放纵惯了,你突然这样子压着她,我怕她不适应。”
“不适应也不行。”李洵说着看了李洛一眼,可声音无比坚定地说:“储君一般九岁入学,可李洛已经十二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帮着父皇处理简单公务了,她已经是晚了的,若再不抓紧时间,万一哪天我……”
“不许胡说”梁太后赶紧打断李洵说:“你才多大的年纪。”
“我知道,只是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只有将她培养出来我才能放心。我是不能再有孩子了,不然我也不会这般焦急。洛儿性子一向放纵,她现在又大了,我怕收不住了。”
“唉,要我说,缓两年,母后再给你寻个皇马,你还年轻……”
“母后,这话我们说过了,我是决计不会再婚的,再说,祖宗也有家法,朕虽是皇帝,也不能守寡再嫁,让天下人耻笑。”
梁太后点点头,无奈地说:“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