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春节了,虽然大显朝还在国丧期间,可毕竟是隆熹新朝迎来的第一个新年,因此尽管宫内宫外已经禁了烟花爆竹、歌舞礼乐,可大宴小宴的安排下来,天泽城内还是热闹非凡。除夕夜,先是梁太后在坤华宫安排了家宴,邀请的人数并不多,不过是李洵一辈最亲近的叔叔和姑姑家,用过晚宴,他们也告了辞,只梁太后母子四人在一起说话玩耍着守岁。到了初一,李洵依例大宴群臣,忙碌了整天。初二休息了一天,初三仍旧是宴会,李洵在皇极殿设了席,请了所有的王公贵胄和封了爵位的国之功臣。依然是觥筹交错,只吃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席间就热络起来,大家吃吃笑笑,也是热闹之极。梁太后给李洛和李添一人倒了一小酒杯的茶水,吩咐道:“去给皇姐敬酒。”
两个人端了酒杯,跪到端坐在上位的李洵面前,齐声说:“臣恭祝陛下吉祥百年,万事遂心。”说完像模像样地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李洵笑笑,也端起眼前的杯子将杯中之酒喝尽,然后示意两人退下,又看见从旁边席位走出两人,恭恭敬敬地在前面跪下,却是芮国公周通和他的长子周曦,两人朝着梁太后和李洵行了大礼后,周通朗声道:“臣,周通携子周曦,恭祝太后福寿康宁,恭祝皇上万岁吉祥,恭祝我大显风调雨顺,千秋万代。”
梁太后笑笑:“芮国公说了三句祝词,就想用一杯酒打发了啊。”说完将眼前的酒喝了,又对着周曦说:“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被你父亲送到了军中?”
“是。”周曦垂着首回答:“臣家几代武将,不能到了臣这辈连祖宗的本事都丢了,因此才到军中效力,待学有小成,也盼为太后、陛下分忧。”
梁太后欢喜地点点头,赞许着说:“芮国公府几代忠烈,果然是家教有成,看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抱负,当是我大显朝之福。”
说到这里,却听到下方有个粗犷的声音,大笑着说:“太后如此夸赞周曦,果然是丈母娘疼女婿。”
一句话,李洵顿时红了脸,周曦也不好意思起来,偷偷看了李洵一眼,又垂下了头。芮国公周通年轻时乃是李杵的贴身侍卫,随李杵东征西讨,随后老国公病逝,周通袭了爵位,从正五品千户一路升为骠骑大将军,官拜一品,功勋卓著。长子周曦从小随侍父亲左右,深得李杵欢喜,早就着意招其为驸马,因此时常让李洵和周曦一起玩耍,两人可算是青梅竹马,在李洵十五岁的时候也将亲事定了下来。
李洵一看是自己的八皇叔李相在开玩笑,她知道这个武夫一向口无遮拦,也不好动怒,只得开口说:“皇叔又开玩笑了。”然后看向梁太后说:“母后,他们两父子不过是来敬个酒,您这些话,让人家不好意思了。”
梁太后笑笑,摆摆手说:“是了是了,我再不多话便是。”又对周氏父子说:“你们快回去坐下吧,今日不要拘束,尽兴着点。”
两人领了命下去,李洛却像突然搞懂了什么事情一般,跑到李洵身边,大声问:“皇姐,他就是我以后的姐夫吗?”众臣听后又是一阵大笑,李洛不解起来,转过身朝众人问道:“你们笑什么?”
李洵被这个妹妹弄得哭笑不得,尴尬万分,只好说:“小孩子家懂什么,快回母后那里去。”
洛儿一脸不悦地回到梁太后身边,梁太后也笑着拧了一把洛儿,嗔怪道:“没规矩。”
不过这场宴会倒提醒了梁太后,李洵马上就十九了,再过一年就要大婚了,李洵上面的几位皇帝都是在即位前成婚,此次李洵大婚,倒是大显朝近几十年首位皇帝大婚,确实应当提早准备,隆重行事。李洵对这事不好多发表意见,可她这位皇太后不能不着急,因此新年刚过,她便着人叫了李洵来,说道:“你虽明年才大婚,可皇帝大婚不同于诸王成婚,所以也当抓紧时间准备了,内务府那边要筹备什么东西,仪式要怎么进行,还有赐给周曦的府邸,给他的封号,这些都马虎不得啊。”
李洵一听是这件事,先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说:“一切凭母后拿主意便是。”
“胡说。”梁太后轻拍了一下李洵的肩膀,又说:“是你大婚啊,还是我大婚啊。你在我这是散漫地连规矩都不要的,这会子却又害起羞来了?”
“母后。”李洵抱住梁太后,撒娇说:“这些事我怎么管么,我又没有成过婚,哪里懂这些,你跟芮国公好好商量,我跟周曦照办便是好不好?”
“你呀,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儿。”梁太后慈爱地搂住李洵说:“我的洵儿也长大要成婚了。倒是周曦这个孩子是我跟你父皇都看中的,小的时候就知道刻苦用功,现在又自愿到军中学习,听说学得很好呢。”
“正是,因此,我想待大婚后,除了按例封他的亲王爵位外,再让他拜个武将之职。”李洵说道。
“武将?胡闹,那怎么能行,我大显朝还从未有过皇马拜武将的。”梁太后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母后,前几任皇马都只挂了亲王虚衔,在朝中从未有过实职。您刚才夸周曦文武全才,难道您想让这么个人才每天无所事事,就打猎遛鸟吗?”
“可,你既然不让他闲着,也不能拜个武将啊,也应当做个文官才是。”
“母后,我朝武将匮乏,你看看现在的那几位将军,都是当年随父皇出征的了,如今哪个还能上马杀敌?年轻的几个也是袭了父辈的职,没有能成事的,父皇就为此忧虑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周曦,不能因为要做我大显朝的皇马,就不尽为人臣的责任吧。”李洵努力地劝着梁太后。
“你说的这些朝政上的事情我不懂,可我知道一点,上战场杀敌是要死人的,他是皇马,万一遇到意外,你怎么办?你可是要守一辈子寡的呀。更何况,若你们两尚未诞下龙嗣,他就死在沙场上了,大显朝的江山交给谁去?”
“不是还有洛儿和添儿嘛。”李洵开着玩笑,发现母后的脸阴沉地可怕,只好又哄着说:“母后,如今我大显朝四海升平,别说没有战事,就算有战事,他是将军,哪里那么容易就丢了命的。更何况,现在还什么都没办呢,我们娘两就在这咒人家阵亡了,好像也过分了点吧。”
梁太后这才勉强笑了一下,她也知道这个女儿跟她父亲一样性子倔强,决定了的事情不是她能改变的,于是只好说:“行,既然你已有了决定,我也不好干涉,只是,这件事情你心里要有数,出了事可别怪母后没有提醒你。”
“是,儿臣知道了。”
次日,梁太后便宣了芮国公商量婚事,周通自然是欢喜不已的,流着老泪跪伏在地上:“臣蒙先皇错爱,官拜一品,这些年一直勤勤谨谨,生怕出了纰漏有愧圣恩。如今又是皇恩浩荡,命犬子尚主,臣当真是感激涕零,万死不能报主上于万一。”
梁太后点点头,亲自扶起周通,说:“以后你我就是亲家了,切莫拘礼。”又说:“周曦是你的长子,本应是你的继承人,可他现在要入我皇室,就是亲王了,按例是不能承袭你的爵位了。我记得你还有一位嫡子和一位嫡女,那是谁继承你的爵位?”
“当是由臣次子周旺承袭,待陛下与犬子大婚后,臣便会上奏章请求更换袭爵人选。”
“很好。既然我们两人说成了,那我便命内务府定下大婚的日子了,其它筹备事宜,若有要与你商议的,我再叫你过来。”
“是。”芮国公又跪下,行过礼后说:“臣告退。”然后便退了出去。
两天后,梁太后下懿旨着内务府协同礼部筹办万岁大婚事宜,又说此乃百年方遇的国之大喜,因此为昭示大显朝国力雄厚,四海升平,当从隆重办之,届时四海来朝,普天同庆。太后懿旨即下,礼部立马忙了起来,先选定了周曦进亲王衔后的封号,又择了已故老亲王、先皇昭宗的亲弟弟留下的府邸,改建后赏给周曦做府邸,这也倒是朝廷赏给周家的一项殊荣,因为按照惯例,皇马站班序列低于皇子公主,府邸规格也略低于皇子和公主的府邸,而周曦住进老亲王府邸,也着实显示了朝廷对他的器重。
周曦得了旨意,一刻也不敢耽搁,便立马进了宫面圣谢恩,到了尚阳宫门口,却看见万福正焦急万分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周曦上前,叫了声:“万公公?”
万福抬眼一看是周曦到了,马上松了口气,说:“公子可来了,陛下昨日着了风寒,本就发着热,可又为朝政的事操心,奴才们劝着让休息她也不肯,刚左丞相带了户部几位官员过来,这才说了几句,陛下就动了大怒,奴才们也不能劝,这要是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啊?”
“是为着什么事情?”
“就是江南雪灾的事情。”
周曦点点头,说:“我并非朝廷命官,若是现在进去劝解实在不妥。这样吧,你进去回话说是太后听说陛下身子不爽,派了人前来侍疾,陛下仁孝,未免太后着急,自是不敢再发脾气。”
万福有些为难,毕竟欺君的事情就是再给他安个脑袋他也不敢,不过想想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不一会,他便出了来,对周曦说:“陛下已经让几位大人回了,奴才这就带公子进去。”说完,看见几位大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便要带着周曦进去,又说:“若陛下知道我假传懿旨,又动了气,还请公子替我兜着点。”
周曦轻做一揖,说:“自不必说。”
房屋内飘着淡淡的梅花香味,李洵端坐在书桌前,脸色苍白,双目发红,宫女采新正立在一边轻声劝慰着,周曦赶忙垂着首上前,跪下行礼请安道:“草民周曦恭请万岁圣安,龙体康健。”
李洵愣了一下,仔细一看下面跪着的确实是周曦,转眼一看万福低着脑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便知道是他搞得鬼,不由得又发起脾气来,大骂道:“混账奴才,假传懿旨,连朕都敢骗了。”
万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下讨饶:“奴才该死。”
周曦忙说:“陛下息怒,此事实在是草民的主意,与万公公无关。”
李洵见周曦护在了前面,倒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只好说:“都起来吧。”
万福像蒙了特赦一般,赶紧爬起来,又极其有眼色地领着伺候在殿内的其余宫女内监们出去了,只留下李洵和周曦两人。
李洵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咽了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本是来谢恩的。”周曦笑笑,“可如今又多了两项工作。”
“什么?”李洵奇怪地问。
“灭火,还有侍疾。”
李洵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那你今天可是真正来着了。我呀,今天头疼得像炸开一般,又被那起子人气得窝了一肚子火,现在更是累得战都站不起来了。”
“你这样子如何是好呢?”周曦满眼的疼惜之情,又说:“天下之事何其多,三成是让你高兴的,三成是让你忧愁的,三成是让你生气的,仅剩一成是无关紧要的,你若是为着这事高兴为着那事生气,那这头啊,可是要疼死了。”
“要不当皇帝的为何命都不长?”李洵苦笑道:“从当上储君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好不容易登基了,本以为可以胡作非为几日了,可你看看这满桌子的公务。书上说,为臣之道必有益于国,必有补于君。可此次江南雪灾,全国三成百姓遭灾,冻死上千人之多,朕开了国库拨钱拨粮,连着派了四名二品大员赈灾都无功而返,现在开春了,积雪一融,怕是水患又起,可你看上来的这些折子,没有一本是说说如何解决灾情,倒是把江南灾区所有官员弹劾了个遍,朕派人暗中查过,奏折中牵扯到的贪污赈灾银两,将赈灾口粮以次充好等等之事都是真的,而上折子的这些官员也大半牵涉其中,只是分门分派,谁瓜分的钱少了便弹劾那钱取的多的人,真正是狗咬狗,乱七八糟。”李洵说着说着又动了怒。
周曦想了想,说:“如今当务之急仍是解决水患,这个草民倒是可以保举一人,此人精通水务,是我在军中认识的一位朋友,姓谭名兹任,只是他参加科考却名落孙山,后来不得已选择投军,陛下若用他,水患可除。”
李洵闻言大喜,道:“可是真的,若此人真有能力,朕不怕破格提用。”又叫道:“万福。”等万福垂着手快步走进来,李洵忙说:“你立刻去泯王军中,找一个叫谭滋任的,找到了立马带他来见我。”
万福领了旨便出去了,周曦又笑着说:“至于朝廷官员贪腐,向来是朝廷难事,圣祖曾下旨严办,可仍旧没有用处,官员该贪还是贪。不过依臣愚见,这治贪也当和治水一样,不能光堵,当连疏带堵,才可最大程度解决。”
李洵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趣,忙问:“依你之见,如何?”
“我朝官员俸禄向来低,虽有养廉银子,可每月不过二十两,摆设一般。皇上行仁政,利在社稷,可官员们做事,大多数从根上讲还是混口饭吃,若饭都混不好必定要找能混饱饭的捷径,这利在自己。皇上不如趁着推行仁政的当口,改善官员条件,他们有钱了虽说不一定不贪,可也不是凡钱必贪,可何况还说不定能养出几个清官来。”
李洵听了,仔仔细细想了想,说:“真正是无利不起早。师傅也曾给我说过这个问题,倒是我疏忽了,现在想来,为君之道的不溷溺于流俗,不拒系于左右朕也没有做到了。”李洵笑了笑,“你今儿个这火灭得好。不过这疾你又如何侍呢?”
周曦走上前,说:“那恕草民斗胆了。草民在军中拜了个老中医为师,学了几手好指法。”说完将双手大拇指按于李洵的太阳穴上,两食指按于印堂穴,轻轻揉起来。半晌后,问道:“可好些了?”
“好不好的不知道,不过确实舒服了。”
“这只能缓解一下,我倒没想到你烧得这样厉害,所以现在……”周曦退到下首,朝外面喊:“采新姑姑。”刚那伺候在李洵身边的女子又走了进来,周曦吩咐道:“姑姑吩咐人去请了太医来,然后伺候了陛下睡吧。”
李洵忙说:“我何时说要睡了?”
采新却笑着说:“只怕周公子吩咐了,陛下也就想睡了吧。”
“多嘴。”李洵笑骂道。
周曦跪了下来,说道:“草民今日三件事只办了两件,还有一件尚未办呢。”说完起身,又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才说:“草民不才之人,自出身至今,与朝廷未有功勋,与社稷未有建树,得蒙圣宠,赏臣亲王府邸,实在惶恐之至,不敢领受。”
李洵笑笑,只说道:“你应得的。”
周曦忙说:“草民叩谢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安吧。”
“是。”说完,周曦从地上站起来,后退着走出了李洵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