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日,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竟然突然间又返了寒,早晨起来便刮着直往人脖子里钻的北风,待天亮了,屋外竟是昏黄的一片,向前看不出三丈远之外,所有的宫人都将衣服裹紧了咒骂着这一片昏暗。梁太后在院中转了一圈,说:“太妃是个好人,今日迁住地宫,老天爷这是表示哀悼呢。”
“三月份的天变成这样可不多。”流芳搓搓手,说:“这天上也不知下的什么?黄黄的跟土一样。”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沫他们该是已经出发了吧?”
“辰时了。一刻为吉时,也就快出发了。”
梁太后长出一口气,说:“早早走了也是福气,等哀家百年的时候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儿的呢。”
“太后怎么说起这话了?”流芳赶紧拦道:“您看您如今,几个孩子都大了,又都孝顺,您是一国太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怎么成天惦记起百年来了?”
梁太后摇头苦笑一下:“孩子小的时候盼着长大,真长大了却越发让人操心。”
“太后担心皇上和三殿下,不过要奴婢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们亲姐两,血浓于水的,过些时日就好了。”
“这话你一年前就说过。”梁太后看了流芳一眼,又说:“算了,不想了。比起太妃来,哀家算是有福多了,你看她,好容易见到儿子了,也走了。”
“太后,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流芳小心翼翼地说道。
“跟我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梁太后笑道。
“外面如今谣言颇多,什么庶子谋位,手足相残,太后不担心吗?若那庶子真是狼子野心,皇上岂不危险?”
“哀家也并非不担心,只是想搏一把,到底是太妃唯一的血脉,我必须要尽力一保。如果他有良心,说不定会放下这个念头。可如果他心里真藏着心思,哀家也绝不能容他。哀家希望的就是皇帝也能给他一次机会。”
流芳点点头,说:“奴婢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今日看见这样的天更是慌的很,总怕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回屋吧。”梁太后摆摆手不愿再说,回过头叹口气进到了屋子里。
这天气到了中午越发不像样子,风刮了一阵刚停下,天上竟然就落下了花生米大的雹子,虽时间不长,可仍将送葬的队伍砸的够呛。冰雹过后,李沫命令队伍停下休息片刻,自己也下了马来到太妃的棺前细细查看一番,又将棺木上的水擦干净,回头对吴国舅说道:“母亲生前最怕冷,今日是最后一程,这老天爷也不心疼。”
“人善被人欺。”吴国舅手指朝上一指,说:“你以为老天爷就那么开眼?”
休息了片刻,众人继续上路,皇陵位于京城西郊,大显朝的一代代皇帝们都葬在那里,据说是龙脉兴盛之地,保江山、荫子孙,从圣祖开始,这里已经埋葬了十一位皇帝,英明神武者有之,励精图治者有之,空怀抱负者有之……他们见证了大显朝一百多年的历史,如今都长眠在这里,被当做一种精神被后世敬仰着;也被当做一种腐朽,被后世埋葬着。
李沫等人走了将近一天,终于看到了写着“兴陵”两个大字的明楼,李沫望着这两个字长出一口气,翻身下马,走进楼内,里面正中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显武宗献皇帝之陵”,李沫朝着这块石碑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并无过多停留,便由着守灵的太监先引到住处,那太监低眉顺眼地说道:“太妃娘娘的灵柩已经安置在‘安灵殿’了,有专人守着,明日卯时入地宫。殿下奔波了一日想必也累了,今日就在此将歇一晚,条件简陋,还请殿下恕罪。”
“公公客气了。”李沫笑着说,又从怀中摸出两个银锭子,塞到那太监的手中,说:“你等守灵是为大显保住龙气,实在辛苦,这些银子微不足道,聊表谢意。”
那太监稍一掂量,看这银子分量不轻,立马收进怀中,更殷勤地说道:“奴才分内的事情。”说完用袖子将一把椅子抹了抹,让着李沫坐下,又说:“饭菜都张罗好了,奴才这就叫人给殿下拿进来。”
李沫用过晚膳,又将就着洗了洗,倒在床上就睡下了。却梦见一个体型微胖,身穿五爪金龙黄袍的人走到他跟前,骂道:“逆子,你要谋你姐姐的皇位吗?”
“你是谁?”李沫惊慌地问道。
“你不知你身在何处吗?”
“父皇?”李沫探寻般的问道。
“你一个庶子,身份微贱,这两个字不是你该叫的。那个皇位也不是你该坐的。”
“我是你的亲儿子。”李沫大叫道。
“你是庶子。”
李沫不甘心,仍叫道:“我是你亲生的儿子,我也是皇子。”
“你是庶子,庶子”这声音越来越遥远,可是却越来越清晰。
李沫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上方的帐幔,紧紧握住双拳。
卯时,地宫门大开,通过长长的甬道,经过前殿和中殿,李沫终于见到了自己父皇的棺椁,他恭恭敬敬跪下,三跪九叩之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说完后就站了起来,太妃的灵柩已经进到了地宫之内,只是太妃以妃之位不能葬入后殿,只能放入偏殿。棺椁安置妥当后,众人又将随葬的物品分放在四周。李沫眼角含泪,又给太妃叩了头,就走出了地宫。
又住了一晚,第三日一早,李沫便踏上了回京的路程。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葬着他父亲母亲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坚决。
吴国舅策马跟李沫并排走到一起,说:“圣旨下了让你回南山,你打算好怎么办了吗?”
“李洵杀我不成,又想撵我走,哪有这么容易?”李沫冷笑一声:“如今我的势力,恐怕不是她想我怎样我就要怎样的了。大不了撕破脸,跟捅破一层窗户纸一样容易。”
“大军西征一个多月,听说军队里闹疟疾,死了好几百人了。柔兰人虎视眈眈,我们的征西军走了一个多月还没过玉凉山。皇上着急上火,我看起了满嘴的泡,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哼。”李沫冷笑一下:“李洵现在可不能死,我还没有布置周全呢。”
“死了也不怕,李洛那个混孩子更好对付。”
说着两人大笑起来,过了一阵,李沫说:“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庶子又如何,我失去的总有一天要全部讨回来。”
这时,突然从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乱哄哄的像有大队的人马,李沫神色一凛,抽出剑来并命令身后的侍卫准备迎战,不一会,李沫就看到前方一片白色的尘土,不多时,就有一百多人的队伍奔到他们的面前,领头的是身穿五品武官服饰的林礼煊,他见了李沫并不下马,高声说道:“李沫接旨。”
李沫一听这话,挥了下手让身后的人将兵器都收了起来,自己跳下马跪在地上说:“臣接旨。”
林礼煊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庶子李沫承恩入宫,得送母终,本应感念天恩,以忠报国,不料尔等早有不臣之心,入宫之前便违反祖制,接触朝臣,枉议朝政,贿赂百官,居心叵测。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阴毒让朕不寒而栗,太妃入葬之后,着即捉拿庶子,押入刑部天牢候审。钦此。”
“臣,领旨。”李沫冷冷地说。
吴国舅却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劈手躲过圣旨,骂道:“什么狗屁玩意儿,简直一派胡言。”
林礼煊见状,立马让手下之人将他们全部围住,喝道:“你们要抗旨吗?”
李沫冷眼看着一切,心下却盘算着,他知道自己身边的心腹只有二十来人,绝抵抗不过这上百人的御林军,于是从吴国舅手中接过圣旨,又说:“臣领旨谢恩。”
林礼煊冷笑一声,说道:“算你识相。”说完叫人押着李沫继续朝着京城方向走去。
显皇陵于建业十四年开始修建,当时大显根基已稳,经过几年的休整,国库终于有了余钱,圣祖决定翻新天泽城,将大小宫殿全部重修一遍,显出盛世之象,不料未及开工,圣祖唯一的嫡女,刚年满八岁的储君亭毅公主便殁了,圣祖悲痛欲绝,又以为是上天对他大兴土木的惩罚,于是便停了天泽城的翻新工程改为为亭毅公主修陵,下令在京城周围寻找风水宝地。当时全国有名的风水先生几乎全部聚集京城,找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终于穿过灵都山的一处余脉找到一片开阔地,面积广阔,风水极佳。圣祖听说后,亲临此地查看一番,便将自己的万年吉地也定在了这里,建业二十八年秦陵修好后,亭毅公主被葬在了偏殿,十余年后圣祖驾崩也葬在了这里。高祖继位后便开始为自己修陵,可选来选去仍觉得灵都山风水最佳,又有大师说此地乃是龙气聚集之地,可保大显万年辉煌,高祖一听也将自己的陵墓修在了这里。以后的皇帝便都省去了再寻风水之地的麻烦,均将自己的陵寝建在这里。
从皇陵至京城,便要翻过灵都山,此山并不险峻,可也陡峭难走,山中道路狭窄,林木密布,鸟类繁多,倒是有着如画般的风景。林礼煊押着李沫走入山林约半个时辰后,笑着说道:“陛下交代,不让殿下有痛苦。若死在这等美景之内,也不会觉得痛苦了吧?”
李沫警惕地看了林礼煊一眼,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礼煊也不说话,突然从腰间抽出长剑,从马上一翻而下,照着李沫的喉咙便刺去,边刺边喊:“人犯反抗造反,格杀勿论。”
李沫何等警惕之人,在林礼煊来抓他之时,他就料到是李洵又动了杀心,因此在林礼煊刺过来之时,他低头一躲,顺手在地上抓起一把山土,朝着林礼煊的眼睛洒去,又转身三下五除二地撂倒旁边押着他的两个兵士,这才抽出手边的兵器,左右挥舞着将前来欲取他性命的人一个个杀死。奋战到精疲力竭,李沫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他的心腹几乎都死了,只剩一个贴身护卫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吴国舅,李沫翻身上了林礼煊的马,又将那贴身护卫一把拉到自己的马上,喊了一声:“走。”两人一夹马肚,拼命向前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见天色渐渐暗了,两人才敢稍作休息,确定将追兵甩掉后,李沫恨恨地说:“堂堂大显朝的国君,竟三番两次用这种阴损之招取我性命,实在卑鄙。我本不愿动武,既然她李洵逼我,我也再顾不得什么姐弟之情,这二十多年的耻辱,母亲的死,今日的赶尽杀绝,我定要让她拿血,拿她的皇位来偿还。”说完又一踢马肚,带着那侍卫一路往南奔去。
李洵知道行刺再次失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林礼煊带人追了半天,因为路不熟悉,竟然在山林里迷了路,转了近两个时辰才转出来,而此时的李沫早已不见了踪影,林礼煊懊恼不已,赶紧回宫给李洵请罪,李洵本来信心满满此次定能杀掉李沫以除后患,不料上百人的御林军竟然还是让李沫跑了。
“废物。”李洵怒骂道:“李沫这样一跑,朕再也没有安稳觉可以睡了。”
“奴才无能,请皇上降罪。”林礼煊跪在地上镇静地说。
“你是无能,御林军居然伤亡了二十余人,传出去简直丢人。皇家护卫,从各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功高手,竟然还敌不过南山的几个喽啰,简直是笑话。”李洵拍着桌子说道。
林礼煊一句话也不说。
“你现在是三等侍卫?”
“是。”林礼煊答道。
“贬为六品护军校,罚俸三个月,待职察看。”
“谢皇上隆恩。”
正说着,外面传来太监的通报声:“太后娘娘驾到,三殿下到。”
李洵一哆嗦,知道梁太后是兴师问罪来了,忙起身到门口跪迎道:“给母后请安。”
梁太后脸色阴沉,看见有外官在场,便挥挥手叫两人都起来了。李洛先给李洵请了安,这才回头看见站在一边的林礼煊,忙惊喜地走到他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喊道:“林礼煊。”
林礼煊躬身,恭敬地说:“三殿下安好?”
“好着呢。”李洛笑着说:“这一年多你到哪去了?听说你去了京卫营。”说完又打量了林礼煊一眼,继续说:“怎么又回到宫里当差了吗?都已经是五品了。到底厉害。”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南巡回来我就再没见过你,我可想着你呢,你好歹救过我一命。”李洛兴奋地说着。
梁太后知道李洛遇见了熟人必是停不下来了,忙打断道:“好了,不是闲聊的时候。”就对林礼煊说道:“你先下去吧。”
林礼煊跪安后,梁太后才转脸对李洵说:“哀家要你给个交代。”
“他也没死。”李洵心情不好,被梁太后一逼问心情更加低落,于是不耐烦地说道。
“他没死是太妃庇佑着。”梁太后大怒:“哀家问的是你怎么敢这样做?你亲口跟我保证过不再伤他分毫,你是天子,说话岂容这般儿戏?”
“母后,您非要我纵着他惹出祸来才满意吗?”李洵赌气道:“反正您说遣他回南山,如今他也没死,必是回南山去了,也如母后所愿,您还有什么不满?”
“你……”梁太后被这样一噎,气得咳嗽起来。
李洛忙帮梁太后拍着背,劝道:“母后何必这样生气。皇姐对您食言也不是一次,想杀的也不止这一个人,您动气有什么用?”
“你住口。”李洵听李洛语中带刺,也动起怒来:“哪里有你挑拨的分?再说一句,朕必按规矩办你。”
“你敢。”梁太后将李洛往怀里一拉,说:“你翅膀硬了,凡事有自己的主张了。要拿身边的亲人立威了。杀你弟弟,办你妹妹,你是不是也看哀家不顺眼,想将哀家也撵出去,这天泽城,这整个大显朝就真成你一个人的天下,你想做什么倒行逆施、天理不容的事情就再也没人管你了。”
李洵听了这话,竟是浑身发抖,眼泪也争夺着挤出眼眶,重重地跪在梁太后面前,却说不出话来。采新在一边看了实在伤心,又替李洵委屈,这时也赶紧在梁太后面前跪下,哭着说道:“太后,陛下是您亲生女儿,您不信她却要去信一个外人吗?”
“哀家不是不信她,是对她三番两次做出的弑弟行为感到不耻。是哀家的罪过,才教养出这么一个不亲不信不孝不义的昏君。”
李洵听了这话已哭得是泣不成声,采新揽住李洵,仍旧说:“太后,陛下心中的苦,谁人又何曾体谅过?”
“谁的苦不是自找的?”梁太后望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李洵,说:“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父皇吗?对得起太妃吗?就算他李沫有不臣之心,你将他关起来,软禁起来都行,你非要杀掉他做什么?杀弟的骂名你背的起吗?圣祖爷忌惮几个庶出子女,仍旧不敢杀掉他们,只是将他们外放。皇帝,你杀了李沫,这史书上就要给你记下一笔,这千古的骂名,圣祖爷尚且不敢担下,你哪来的胆子去担呢?”
李洵听了这话,倒是止住了哭泣,用袖子擦了眼泪,紧紧地看着梁太后,冷冷地说:“如今他也没死,这骂名也落不到朕身上了,母后何必再计较这个?更何况,莫说千古骂名,就是千古罪名扣到朕头上,朕也不怕。朕是皇帝,是江山之主,朕的决定谁敢质疑?谁敢说三道四?谁敢阳奉阴违?”
梁太后浑身一颤,被眼前的李洵激得眼前一片昏暗。她愣了一会,黯然地说:“好,皇帝,你是皇帝,哀家也不敢质疑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说完抬起一只胳膊,对李洛说:“洛儿,咱们回宫。让皇帝陛下好好定天下计吧。”
李洵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嘴里说道:“儿臣恭送母后。”
待梁太后几人出了尚阳宫,李洵仍旧跪在那里,采新忙上来搀扶,李洵却一动不动。采新哭着求道:“陛下,您先起吧,这地上凉,您再受了风。”
“从今天起,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