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碰头会老张也在,还是主要人物。这会儿老张的头发十分工整,一根根都服服帖帖地横在头顶。其实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头皮的劣势仍昭然若揭,最大的价值不过是安慰了自己,达到自欺欺人的效果。
第二会议室是椭圆形的,几个人环桌而坐。某次某个省级领导肯定也在此主持过会议吧?那么这个位置会是谁坐过?李威不免挪挪屁股,真皮的椅面与裤子磨擦,突然发出与放屁类似的声音。他有点尴尬,偷看左右,好像别人并没在意,才放下心来。
老张摊开笔记本,神色端庄,语气也很正式。祁副书记今天没出席,但之前与老张交谈过了,关于相关工作的总结与今后的展望,祁副书记提出一些要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去年表彰大会时办公室写过一稿子,书记的新要求听起来与去年的区别并不是太大,但李威跟别人一样还是低头记录。老张不是球场上的那个老张了,李威知道自己此时其实也与球场上判若两人。
墙上挂有一个钟,指针指向五点三十五分了,会议还没结束。李威想,今天的球看来打不成了。他瞄几眼老张,老张兴致尚浓,还在要求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一直讨论到六点,才散会。
李威有意留两步,等老张一起出会议室。还去打球吗?他问。
老张说,算啦,今天不去。
李威说,下月月底的比赛你参加吗?
老张说,参加。
因为明显感觉到老张并没有交谈的兴趣,李威就没敢多问下去。场合不同,气氛就不同;气氛不同,效果就不同。李威每天打球的时间是五点半到六点四十分,偶尔拖一拖会拖到七点,太迟了回去就是杜若不说,自己也不好意思。今天确实一定要去,也还可以打半个小时。但这样的时间是最不尴不尬,身体还没打开,就得收摊,不如不去的好。
回到家杜若正在发火,脸通红,一声声地骂。紫电青霜缩着脑袋站在她面前。
这是比较少见的现象。杜若反复再三把自己病因强调了,紫电青霜从小耳朵就听出茧子,他们乖得像猫一样,哪里还敢造次。怎么啦?李威问。
杜若手指头在紫电青霜头上狠戳几下,怎么啦?都什么时候了,逃学,下午没去上学,老师打电话来问了。
李威拍拍杜若的背,说,好了好了,不气,我来解决。又推一下两个儿子,回你们屋去!
李威把门掩上后问紫电,逃课?去哪儿了?
紫电摇头说,没有。
李威说,没有?那么是老师瞎说你妈瞎骂?
紫电说,不是。
李威吼起来,那是什么?没有逃学,不是瞎说,那你们都去哪儿了?
紫电双手放在小腹前绞着,爸爸,我们以后不敢了。
青霜马上附和,不敢了。
李威半晌不吱声,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初三压力大,报纸不时刊登哪里哪里学生因厌学出逃,但他从来没把紫电青霜与之联系上。儿子甚至属于过于循规蹈矩的一类,在家都不敢造次,何况在校?爸爸,我们真的不敢了,你不要生气,你一生气妈妈就更生气了。紫电说的时候,还拿胳膊往李威身上蹭。青霜几乎同时也作出一致的动作,两人连表情都一模一样,他们就是这样,总能这样,基因这东西不服都不信。李威心软了。反正是初犯,再追究下去也无益,只会耗时耗力。他说,下不为例知道吗?
紫电青霜的头就点得像电动玩具一样。
杜若斜靠在床上喘气,李威从儿子房间出来,坐到杜若床边,帮她拉过被子盖好。不要生气,他说,没事,淘气了一下,跟同学去看电影了。杜若说,都什么时候了,看电影?李威说,就是啊,千不淘气万不淘气,到这时候淘气。不过,也挺可怜的,学习负担确实太重了,换了我,可能也会这么干。说到这里他耸起肩做个鬼脸,以这个动作将自己跟儿子归入同一行列。
通常晚饭后李威会陪杜若散散步,但今天杜若不去。杜若说,你自己去吧,我有点累。
李威下楼后给儿子的班主任打了电话。按手机键时,他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要语气平静态度温和。王老师,他说,紫电青霜的妈妈身体不好,我以前不是交代过了,有什么事麻烦你以后直接找我。
那一头,王老师好久不说话。
李威一时有点拿不准,他回忆了一下刚才说话的内容,觉得也还行,没有太出格。家里的情况班主任很清楚,既然清楚还把电话往家打,就是有不对之处,就得容许家长稍稍有生气的表示,否则以后不是还打?
这时王老师说话了,她是个女人,中年女人,声音粗糙,缺乏平仄。紫电青霜爸爸,你是省直机关干部,我一向很尊敬你。但是,我觉得你今天很没修养。我今天下午不是没给你打电话,我打了,可是你的手机一直没有信号。怎么办?我只好往你家打。你要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打,我听你的,就不打了。
李威听到她说出“没修养”三个字时,心里格噔了一下。时至今日,还从来没人把这个词往他身上按过。他自己有时候检讨起来,最多也就想到没才气、没运气、没福气之类,其余的似乎都尚可。谁知突然连修养都没了。他决定修正一下跟老师的关系,功利一点看,毕竟儿子还得在她手中捏上两个月。王老师,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下午我在省委开会,可能会议室手机屏蔽,所以没接到。你不是不能打家里电话,实在是我太太身体太糟了,动气不得。这不怪你,真的,不好意思。
王老师说,只逃学半天就气了?
李威心里又不高兴了一下。什么话,只逃学半天,还要怎么逃?
王老师说,紫电青霜爸爸,我们当老师的没什么社会地位,所以也不敢乱讲话。我下午打电话去的时候,如果是你接的,我就不会那么小心翼翼地只说半天了。
李威马上嗅出她话里有话。不是半天吗?
不是。是很多个半天,我数了一下,这个月两人已经缺课12节,按每天下午三节课计算,他们每星期有三个半天不知去向。
李威太阳穴嗡嗡嗡响。他们去哪儿了?
王老师说,我问过,他们都说家里有事。分开问,回答也一模一样。没办法,双胞胎有感应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我批评一次,他们表示改正一次。但是过后还是老样。
李威有种被人拿刀一步步逼进断头巷的感觉。这三年,他和班主任打交道不下十次,每次看进眼里的都是平面直板,像一块洗旧泛白的粗布,缺乏立体,没有层次。没想到一转眼,却深不可测。但他已经没有耐心跟她玩猫与老鼠的游戏,他需要谜底。王老师,他们究竟去哪里了?
王老师说,这样吧,你等我电话,我会给你答案的。不过,你暂时不要跟紫电青霜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