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爱她。
兵临城下,千军万马等他调遣,他满脑子想的是却是夏微岚无心的一句话。他从没想过,云筝在他心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影子是因为他没有停止过想念。他用三年时间试图遗忘,到头来却发现他最想做的事不是忘了她。
“封凌霄,你在搞什么鬼?楚军开始攻城了,你——”夏微岚面前突然堵了一面“墙”,封凌霄一副急着去什么地方的样子,眼中闪着焦灼。“你来的正好,全军都在等你下令——”
“我想见她。”
“……谁?”
“我想见她。”封凌霄推开他,走到街上却又停住。
夏微岚看着他,一头雾水。就这么会儿功夫,他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杵在那儿没了反应。他说想见的人到底是谁?
肃然的面孔一点一点变化,眼神从急切突然变成茫然,从茫然慢慢清醒……承认对她的想念,任由思念泛滥,而后清醒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机会相见——这才是最痛苦的!
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但他想见她。
他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但他现在就想见到她。
“封凌霄?”夏微岚发觉他不太对劲,走近了仔细看他。“你别吓我啊,到底是怎么了?”
“她死了。”
“谁?”
封凌霄回想那笔迹绝然的两个字,痛心的握紧了手。“我,是我杀了她……”他记得她是如何愤怒的来找他,记得她不甘心,执意撼动他的铁石心肠。可他没有回应她的期望,他吻了孙以倩,羞辱她的骄傲,践踏她的尊严。
她是伤了心,绝了念,才会放弃反击的机会,任由事态恶化。因为他绝情,所以她肆无忌惮对自己狠,报复他的背弃——他没有亲手杀她,却是致她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想再见她一面,想的痛彻心肺。可他还能去哪里找她?她已经不在了,不管他再做什么,哪怕以命抵命,都不可能再见到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封凌霄,楚洵攻城了,你就打算什么都不做束手待毙吗?封凌霄!”
十年前,封凌霄一人守城,轰轰烈烈力拼死战。十年后,仍是这个地方,楚军轻易攻破定澜城门,城内已然人去楼空。
封国弃守定澜,接连将大理十余座城池双手奉送。没人知道风头正劲的封军为何突然落败,封楚两军甚至没有正面交锋就不战而退,最后是夏王调来大军挡住楚军,才止住了败势。
传闻说,封王染了重疾。这个说法好像也没有错,封凌霄是病了,不过病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夏微岚作主把封凌霄轰回封都,将封军指挥大权全权交给周迁。
“战场不需要没用的废人!”夏微岚这样对他说。
可就在启程之日,封凌霄夺了马,甩开一干侍卫,支身奔赴前线。彼时,周迁正在大营发号施令,封凌霄闯进去,提着周迁的领子把他从主帅的位子拉下来,亲自指挥。
重归的封王有如战神附体,倾刻收复失地,连挫楚洵数度大败,将其逼入白国地界。封凌霄钦点五万骑兵,直捣楚国国都,轻易攻破城门,挟住楚国文臣与后宫妃嫔。
天下人都以为,封王势必逼楚王禅位,楚国将亡。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封凌霄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只要白竞天交出云筝曾经写给他的信,他便将人质交还,辙出楚国。
一封信换一国江山,封凌霄一定是疯了。
白竞天怀疑他别有用心,可后来证明他的怀疑是多余的。封凌霄收到云筝的信立即释放人质,不仅从楚国辙兵,还在边境一线挂起免战旗,退出了战局。
夏微岚不能理解他把楚国江山拱手奉还,直到见到这封信,才明白他心里早已换了人。封凌霄小心收着这封信,他差不多每次来找他,都见他捧着信在看,有一次他故意站在旁边不出声,想看他到底能看多久,结果他盯着信尾的两个字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等我。
“这两个字有特别的含义吗?”
封凌霄没有意外他的出现,拇指轻轻抚过墨迹,语速缓慢。“她去荆峡关替白竞天退敌,希望我陪她,但因为知道我不会去,所以留书让我等……她害怕我会走。”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她也有害怕的事,如果不在乎,怎么会患得患失?声声警告他不要爱上她,她又管住自己的心了吗?
“我对她不太有印象了。她像祈云筝,究竟有多像?”夏微岚看着纸上的字迹,神色沉凝。
“很像。”像到他早已混淆却不自知。幽冷的眸中浮掠过一抹柔光,追思回忆,甜到忘了痛楚,却又在思念至浓之时再次跌回冰冷。
是她赢了。
他忘不了,舍不得忘。
夏微岚看他这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只有叹气的份。好不容易忘了祈云筝,又接着沉迷上另一个,迷上也就罢了,偏偏他后知后觉错失了团圆的机会,落了个睹物思人的结果。
他该怎么劝?劝他忘记祈云筝那套直接搬过来用?同样的话重复一次有意思?“道理你都懂,我就不多说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人死不能复生,你再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
封凌霄,死去的人归于尘土,不在就是不在了,你可以悲伤,可以哀悼,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
那个女人,即使是对自己,怕也会不留情面的使用最冷酷的言语。封凌霄轻轻合上信,唇边牵起一丝淡笑。“我知道。”所以他不醉,不宣泄,清醒牢记这一切。
继封国退出,楚国也宣布收兵。白竞天一个人应对不来四面楚歌,不得已只好暂时放弃侵略祈国的野心,专心应付西北边境以及白释天掀起的内乱。连年战乱,各国都有休养生息之意,只是大战不兴,小战却不断,边境一线在动荡中又度过了一年。
转年,又到入冬,封都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全城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冬梅傲立寒雪,鲜艳如血。
雪片飘落,世界静默,空荡的宫殿更显寂寥。大雪积了半尺厚,屋檐被雪压住,一大早,各殿的主事指挥宫人扫雪。
封凌霄起了,见这一片白茫茫景色,想这时该与亲友围坐火炉,温酒言欢,索性叫来人,传旨免了早朝。
五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把云筝带回宫。那一年没有这么冷,但河水也是冰凉。
封凌霄沿着河岸旁的石板路散步,想她落水之后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不由得好笑。以前那楚楚可怜、委屈求全的模样,也不知她怎么装得出。
常听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有些事最终都会随着时光变迁而淡忘,他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这么久了,有关她的记忆并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清晰,以前不曾注意过的细节,在脑子里一一浮现,件件深刻。
当看到她坠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心境就像一滩死水,波澜不兴。或许是因为没有准备,没有想过她会死,因为太过意外而不知该作何反应,以为自己不悲伤。当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她,不断让他想起她从悬崖掉下去的一幕,他只感到愤怒。
是因为不愿意接受她已死的事实吧。用愤怒来掩饰狼狈,拒绝承认无可挽回的后悔。恨她,所以没有错——他用这个理由欺骗了自己三年。
只是,再完美的谎言敷衍得了别人,敷衍不了自己。
在他察觉他每做一件事都会不经意想起她,恍惚还能见到她,却在下一刻想起她已经不在,那一瞬间猝然而来的心痛……封凌霄止步,远望长天,深深喟叹。想念,追思,再到确认她已经不在,永远失去……一遍一遍,从没有一刻停止过这个恶性循环,他压抑着,强制忽略痛感,可最后他还是伪装不下去,认输了。
他想见她,从分开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拥她入怀的渴望。哪怕是在梦里也好,哪怕只是幻影,只是自欺欺人,他只想再见她一面!可是,就连梦境,她都不愿现身。
停了的雪,零零落落又下起来。
封凌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她会恨他吗?
狠心时,不念半点情份,就那么轻易绝了她的生路。
程煜风有事来报,见皇上站在雪地,于心不忍的上前劝道:“皇上,外面冷,请移驾回宫吧。”
封凌霄收回及远的视线,语气淡淡,仿似自言自语。“煜风,她做过一件对朕不利的事吗?”
程煜风愣了下,迟疑道:“好像……不曾。”
是啊,她纵有千万心机却不曾拿来对付他。她不曾骗他,只是隐瞒……她答应会将所有隐瞒告诉他,可他没有给她机会说。他仅凭推断,仅凭怀疑,仅凭祈云锦一面之辞,定了她的罪。
她从未承认,从未。
“朕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相信她……”封凌霄眉心蹙起,满是苦涩。“朕食言了。”
他食言的又何止这一桩?
给过她的承诺,没有一件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