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令已到端王,他已是大醉。只见他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夜光杯中酒洒在地上一半,浸透了锦缎靴子。他缀满珠宝的绿锦袍下摆也满是酒渍。
花誉问:“端王爷说来?”
端王连连摆手:“咱常年在府里,许久不曾到江湖上闯荡了,趣事见得少了。不过,前些日子,我得到一块好玉。这块玉高七尺,宽一丈二,嵌在西山密林中一块巨石上。”
有人道:“王爷快说说,是怎么发现这块玉的。”
端王道:“沧浪城西的林子大,所以藏着各种珍禽异兽。我也时常去打猎,那天,我刚一进林子,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叫声,倒跟丝竹乐器颇为相似,婉转动人。随从劝我说这是凤凰在叫,不要再往前走了,咱家胆子大,一听说有凤凰,立马来了兴致,打马循着声音就去了。”
宾客皆道:“端王爷果真是大胆的好汉!”
端王接着道:“我当时带了铁弓,药箭,躲在一个灌木从里。明明感觉这声音就在周围,可就是看不见。忽然,我感觉天黑了,你们猜怎么回事,怪物的翅膀把林子里的阳光都遮住了!我往头顶一看,有一只鸟,长宽一丈有余,尾巴五彩,一双眸子像是蓝宝石。我刚要张弓射它,它却落在地上,阳光照的这孽鸟浑身发光,简直就是传说里的凤凰。”
有人问:“那王爷到底射死它没有啊?”
端王笑了:“没有,我刚拉开弓弦,那鸟就飞走了,不过它的爪子勾起一大捧的藤条。我再看藤条下,藏着平滑的一块璞玉!我啊,就托最好的工匠,画师张把他雕琢成屏风。”
最好的玉石,最好的画师,屏风一定也不错。。
画师张,算不上天才,却是不折不扣的鬼才。普天之下,十个天才比不上一个鬼才,他画江山,画英雄,也画美人。阳春白雪,如厅堂悬画,下里巴人,如年画福字,经他水墨一挥,价值就翻了一番。可是,画师张却总不满意,因为他没有画过一副让自己满意的画。他已过了五十大关,有年纪了。模样是一个矮小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脾气很坏的老头儿。他上端王府来,总穿一件黑色的破衣,衣服上沾满了五彩水墨,一顶软乌折角巾上也有些许水墨,或许,这是他画师身份的象征。他有一张不像老人该有的血红的嘴,红如鲜血,显得特别难看,好像刚刚吸过人血的野兽。传闻,那是因为舔画笔的缘故,可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
凉州军中有个大将军崇信女巫,请他给女巫作画,如果画不好就被杀头,因为这个,已经有不少画师死在将军的刀下。画师张不信邪,愣是去给将军作画,将军让女巫祈祷,画师张观察她祈祷的样子,只见女巫披头散发,赤脚踩在铜鼎上作法,不多时,大仙附体,女巫嘴里嘟嘟囔囔,时而点头应答,哦个不停,时而头捣如蒜。
画师张就画出一个头角峥嵘的女鬼,惨白面皮,染血獠牙,脸上破了皮,漏出一节白骨。将军看完险些昏厥,他的刀斧手已经把刀架在画师张的脖子上。画师张说:“你求的不是大仙,就是这么一个鬼。”
将军反复思量,他命人把女巫用铁索链捆在铜鼎上,鼎内放满火炭。
画师张就这样看着女巫由人变成一块熟肉,又化成骷髅,直到骷髅变成灰烬。
再后来,关于画师张的传闻越来越神。
他画在龙盖寺大门上的《五趣生死图》(天地鬼神与人由生到死的图画),有人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神叹气和哭泣的声音。不但如此,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又说,有人叫他画女侍的肖像,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照那些恶评的人说,这是画师张堕入邪道的证据。
不管怎么说,画师张都不在乎,他坚持自己怪异的画法。
端王爷早就听闻了画师张的名声,请他雕刻屏风。端王提出的要求很高,要求屏风上不能有凡间的人,不能有凡间之景,但又不能像天神画那般俗套。画师张满口应答,着手作画。
一般画师雕刻屏风,需要在屏风上补一层纸,纸上做好画,再用刻刀一点点刻录。画师张不一样,他命令端王爷关上大门,任何人不许进来,然后就用黑红相间的毛笔直接在屏风上泼墨,满堂尽是墨点。
画成了!只有画师张不断摇头:“只差最后一个人物了。”可这屏风足以上端王震惊到忘了赞赏,这才仅仅是墨绘玉屏风。
屏风的一角,画着小型的十殿阎王和他们的下属,背后满画面都跟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山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人的冥司服装上着的黄色蓝色以外,到处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顶上,飞舞着墨点描绘的黑烟和金色的火花。
这笔法已够惊人,再加上中间在烈火中烧身,正在痛苦挣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狱图里是看不到的。在画师张所画的罪魂中,有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贱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带的宫殿人,也有浓装艳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唯唯诺诺的文官、武士,穿细长宫袍的女童,端供品的阴阳师——简直数不胜数。正是这些人物,被卷在火烟里,受牛头马面鬼卒们的酷虐,像秋风扫落叶,正在四散奔逃,走投无路。一个女人,头发挂在钢叉上,手脚像蜘蛛似的缩做一团,大概是女巫。一个男子,被长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大概是新上任的某部落祭司。此外,有遭钢鞭痛打的,有压在千斤石下的,有的吊在怪鸟的尖喙上,有的叼在毒龙的大嘴里——按照罪行不同,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一辆牛车,已有一半跌落到野兽牙齿似的尖刀山上(这刀山上已有累累的尸体,五体刺穿了刀尖)。被地狱的狂风吹起的车帘里,是空的。这部分是画面的主体。
端王问:“为什么这座牛车里是空的?”
画师张说:“牛车里本该有个姑娘,这是整个画面的中心,只是,我想不到,她该是怎样的表情。”
众人还在惊愕这高超而颇为怪诞的画技,画师张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包金银软玉,转身离去。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话:“等我想好了,再来补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