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凳子桌子微微摇晃,很不老实,但他的坐姿却仍然很老实,很端正。
俗话说得好,所谓欲望,不外乎酒色财气,若然过度,便有酒虫上脑、精虫上脑,财迷心窍、意气用事等等不客气的批语。
此刻不客气的说,他应该属于“武虫上脑”。
他天生热爱万事万物,于武学更有十多年的自学和研究,可是一直停留在理论层面,“能看不能摸”,你说他有多憋屈?多窘迫?如今是理论加实践,还有可能在日后晋升贵族……高等贵族……领悟无上武学,怎不使他废寝忘食?
凤鸣剑法共有一百二十式,而这本剑谱全计刚好二百四十页。为何?
因为其中一半的页数,每一页各自表达某一式的剑招,乃人体姿态图解,一页页清晰异常,每一招都包含八个动作分镜,暗藏奇妙变化;另一半的页数,是每一式剑招的各种文字解说,文行短小精悍,却字字珠玑,甚有份量,这些解说页面,间插于图案页面之中,换句话说,一页图、一页文字、又一页图、又一页文字……以此排布,直至共计两百四十页。
所有解说文字的页面,既有当年天下第一剑的洞见,又有天际婆婆的心得,两者竟然相得益彰,仿佛缺一不可,烈心越看越是惊奇,越读越是敬佩,忽然发出一声感叹,自语道:“如果没有看这些解说,没有把握到这套剑术中最关键的精要和技巧,仅凭图案参透,只怕我十年都无法成就其一二!”
他顿时思潮如涌:汪开道前辈、月莲公主固然是奇人,但是那位浪迹天涯的皇帝,以及潜心修道的清逸圣女,同样令人遐思。这位皇帝真的荒唐吗?还是有别的什么苦衷?后来怎么样了呢?
清逸圣女后来又怎么样了?据说她今天还活着,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果然连寿命都长得多,而汪开道前辈不听圣女劝告,执意追求自己的剑道,悟出了冠绝天下的凤鸣剑法,不知清逸圣女会怎么想……
据说圣女后来还刻意逃避汪开道前辈,这事也真耐人寻味,她是自知不如?还是不屑一顾?
如果是不屑一顾,是否意味着她的剑法更加厉害呢?那将又是怎样的一种剑法?
如果是自知不如,她有必要羞愧躲藏吗?不可以坦然面对吗?这好像不是一个既纯真、又超脱的修道者应有的情绪……
那末,她就是动了凡心?动了情?所以逃遁?不敢面对自己的情感?
一想到“情”,烈心不由自主的往门角望去,那把闪闪发亮的宝剑依然竖立在旁,不禁哑然失笑,自语道:“昨日只顾跟踪惜缘小姐,连斧头拿来干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时怎么就不想想,先把斧头放回家里,然后再把惜缘小姐的宝剑送去呢?不过那把斧头……竟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转念又想:“这把剑看起来非同凡响,想必就是汪开道前辈当年精心打造的那把宝剑,不知惜缘小姐施展起来是否威力会更大些呢?”
一想起“惜缘小姐”,只觉自己全身都涂了蜜、喷了露一般,忽然眼皮一沉,栽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睡得又甜又香,时不时梦言梦语,天知道,那都是“惜缘小姐”的作用……
不知不觉,窗外传来鸭公吃田螺的声音,响亮而又兴奋,烈心终于被惊醒,一看时间,他立刻焦急起来,暗道:“糟糕,差点过了时间。”他连忙洗漱了一番,胡乱吃点东西,然后离开卧室走出了藏书房门外,并抬头往第七层楼望去,一脸踌躇满志的神色。
因为那是汪天日私人独住的楼层,“神圣”而不可侵犯,但他此刻决定去找汪天日“谈话”!
原来,虽然密室中汪惜缘表示会跟爷爷“说清楚”,又把闺房的钥匙交给了他,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既然是当事人,既然现在要破除“不可练武”的约定,难道自己没有责任亲自跟汪天日坦言吗?
虽然,也就剩下两天的练武时间,马上就迎来大赛,赛后又与惜缘小姐白头偕老,但他还是不愿意“先斩后奏”,暗中违背与汪天日之间的“约定”!
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使他不愿意暗中违背。那便是:汪天日在他脑海中的形象非常非常复杂……
第一,他是孤儿,汪天日在他婴儿时期就从河边把他捡回来,相当于他的再生的父母。
第二,他是头脑聪明的孤儿,汪天日对他既重视又充满戒备,既给他管理藏书房,又不让他练武;既收养他,又曾赶走他,既肯定他对汪惜昭的武学帮助,又常常不给他以“好的脸色”。
第三,汪天日是家族中最有头有面的人物,即使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武技高人,跟他挑战过的贵族何止千百?偏偏贵族们一个个自以为是,不以元素力量跟他对阵,只凭普通功法和个人武技作战。
这样根本无一人是汪天日的对手,而且不管是汪天日挑战别人,还是别人主动找上门来,汪天日都有意挑起贵族子弟的好胜心,扬言谁输谁给钱,汪天日从中赚了很多的钱,这些钱他又大方散给汪家成员,给以排忧解难。
这才是汪天日最具有家族威信的真正原因,否则,仅凭性格冷酷、武功高强,年级老迈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汪家比他老得多的还大有人在。
这个世界,有钱才是硬道理。
……关键烈心由小到大的生活费尽管十分微薄,却也都是从汪天日的口袋里来的。
第四,汪天日为人处事的确够冷峻、够严酷,昔日汪惜昭兄妹庭院比武就可见一斑,凡跟他相处的人,整天都得绷紧一条心弦,令人好生难受,也不知他是否太有情还是太无情,四十年前死了老婆就没再娶妻。
都说人越老越慈祥,但是像他这种越老越冷酷的例外,那就真的难缠了!
……
烈心踏着比女人还要轻盈的步子,带着比石头还要沉重的心房,从一楼磨蹭到二楼,又从二楼磨蹭到六楼,耳中总有嗝咚、嗝咚的声音响起,不厌其烦,也不知究竟是踏地声呢,还是心跳声……
就要上七楼了!神经正紧绷中,滔滔言辞正冒涌中,忽然侧边有个骨骼清奇,五官精巧的黑妹横面穿了过来!
“咦?阿花姐姐!”烈心强作镇定,耸耸肩道。
阿花举臂重重往他肩膀上一敲,直把他敲得全身一震,朗声笑道:“烈心,你鬼鬼祟祟来到六楼,又探头探脑的往七楼望干嘛?嗯?”
烈心笑嘻嘻道:“我找汪老爷子……”
阿花喝道:“找他何事?”
烈心见她说话那么大声,压低声音道:“嘘!作死啊,这么大声?要是汪老爷子在睡觉,我看你怎么收场!我嘛,找他谈一些男人之间的事,你懂么?”
阿花果然一羞,立刻不好作声。真亏她二十八岁年纪,于男女之事仍然不甚了了,竟还保持着非常美好的朦胧好奇。
不过烈心却也没骗人,找汪天日无非就是说明自己与汪惜缘的情意,好让汪天日真正把自己当作汪家的一份子,并允许自己练武,这不是男人的事是什么?
烈心暗暗窃笑,继续上楼……
楼梯踏了一半,又传来阿花爆竹般的声音:“等等!”
烈心面红耳赤,差点喉咙都出来了,回头道:“又咋啦?”
阿花慎重道:“汪老爷子早就说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得擅自闯入七楼,你今天大了胆儿了?”
烈心本来就是鼓足勇气想“冒险”的,此刻听她重复汪天日的“旨意”,突然心里打了个突,敷衍道:“你允许也不行么?”
阿花道:“废话,我阿花虽然是最亲近汪老爷子的人,不代表我可以擅自作决定。”
烈心道:“你去跟他说明我的来意,这样不算冒昧了吧?”话毕,他又从楼梯中间走下来,向阿花微笑着。
阿花神气道:“凭什么要我为你代劳?”
烈心灵机一动,向她伏耳说道:“大不了我在主人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如何?成交不?”
阿花一乐,道:“好啊!烈心,我阿花不要什么几句好话,我要他跟我私会!你有这个本事把他约出来见我吗?”
烈心道:“好!一言为定!”暗想道:“不就出去吃个麻辣烫么?大不了我假做电灯胆,从中保护主人的贞洁。再说主人跟阿兰好事渐近,有些话当面说清岂不更好?”
阿花开心得忘乎所以,仿佛连黑皮肤都亮白了几分,道:“那就一言为定啊!这是我们的约定啊!”
烈心笑道:“那你还不快点上去通知?我等不及了!”
阿花快步往楼梯跑去,烈心翘首目送,将自己要说的话又在心里梳理了一遍。
可楼梯上的一半,阿花居然也止步……
烈心道:“又怎么了?我又没叫你,你停下来干嘛?”
阿花回眸一笑,道:“其……其实汪老爷子不在七楼,不在家里。”
烈心大为扫兴,道:“不是吧?难道又出去跟贵族子弟决斗了?”
与贵族决斗,是唯一能让汪天日带来丰厚经济收益的差事,他真的去了也不奇怪。但通常会大江南北的跑,路途遥远,这明显为难烈心了。
阿花怕烈心毁她的约,于是说道:“别那么苦瓜嘛,你想想,过两天他两个孙儿就要参加比武大会了,难道他会跑远么?”
烈心道:“你说得也对,那他这一次的对手是谁?难道是咱们万山大村的庙主阶层?”
阿花道:“错了,是杨玉东府主大人的儿子,杨帆……”
烈心一惊,道:“杨帆?他们在府上决斗吗?”
阿花摇头道:“不是。他们在万象酒家的空地上公开决斗。下午五点钟汪老爷子就出去了,其实在我阿花看来,决斗只是热闹而已,真正的用意,是那杨帆公子看上了咱们汪家最标致的惜缘小姐。想来找汪老爷子定亲呢!哦,对了,老爷子叫我别告诉你的,哎呀!”说到此处,急忙捂嘴。
烈心急道:“原来如此!阿花,就此别过!”说完匆匆下楼而去,脚步飞快。
阿花愣了一会,喊道:“喂!小弟弟,咱们之间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楼底传来烈心的回应,道:“自然算数!”
阿花恐惧道:“你……你要去万象酒家,可别出卖我阿花!”
庭院门口又传来一句话:“我自己去酒家吃清汤面,刚好撞上而已,谁会怀疑?”
阿花释怀,点头自语道:“这小子倒也不笨。”
于是阿花哼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