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所有猪都活着
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常堵在窄小的胡同里等我。那些家伙身强力壮,嘴角叼着白沙烟。红砖墙上攀爬着茂密的常春藤,掩盖着“****”时期一些简单粗暴的白色标语。他们粗壮的手臂一伸,将我卡在常春藤下动弹不得,嘴巴上的香烟就差点烫我脸上了。我看到的是一副副桀骜不驯的面孔,他们厚嘴唇上长满了金黄色的茸毛。这些浑蛋经常逼我去干一些有失尊严的事情,比方给那领头的买白沙牌香烟或提拖鞋。他们骂我祖宗还不忘把活着的父母给捎上,我自然是一声不敢哼,就让死去的祖宗来找他们理论吧。直到有天他们扬言要揍我,我才慌张起来。我知道这群家伙说到做到的,一个比一个狠,有一回他们就把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人揍得哇哇大哭,跟揍孙子似的。“你有种要是去告诉老师,以后见你一次揍一次!”他们扬着食指戳他脑门威胁道。
我不知道是哪做得不好,以致装孙子似的还要被人揍。我家都是老实巴交之人,没人在学校教书,也没人在要害部门任职。我爸在国有工厂干了一辈子的铆工,成天和这些笨拙的机器零件打交道。他是个极其无趣和呆板的人,单调的工厂环境已经将他身上有趣的部分打磨精光。我母亲倒是要有性格些,至少惹恼了,她会骂人。我的母亲有一副著名的大嗓门,若干年后,当我看了周星驰的《功夫》的时候,我想母亲大概就是包租婆这样的角色,她一发威,对面的窗户会嗡嗡响,一般人是经不起她那架势的。她兴许会粗着嗓门朝那群兔崽子们大骂一通,骂得他们灰溜溜地逃掉。可他们毕竟身上没掉一块肉,没少根头发,第二天我依旧逃不了一顿揍,甚至他们会变相加重对我的惩罚,将母亲的账统统算到我头上来。总而言之,我家缺乏一个有威慑力的人。好比我班那叫小丁的,长得比我还黑瘦,但就没人敢揍他,冲着他爸是学校教导主任的分上,他们巴结他还来不及。又如李香兰,那个肥得能滚起来的脸上密布着雀斑儿的女孩子,即便他们在背后给她取恶毒的绰号常拿她取笑,但是当着面,谁也不敢怎样,因为她的父亲更牛气,是镇政府的干事,就是小丁老爸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有的时候,我不免想起姑父,那位终日站在学校大门口对面卖猪肉的胖屠夫。或许是他案板上那几把泛着寒光的杀猪刀让我产生莫名的安全感。绝望的时候我就想,这群****的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就跑到姑父的案板上去操刀子。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五十出头,双鬓已经能看到些许白发了,黝黑的脸上挂着三层松垮的下巴。从我认真留意他起,那件印着燕京啤酒四字的蓝色外套似乎就没脱过,上面油渍斑斑,布满着烟灰燃出的一个个焦黄的破洞。他抽烟的方式让我厌恶,一根烟从始至终,舍不得从嘴巴上拿下来。半眯着眼,任凭那烟灰一截一截地折落,掉在胸襟、袖口和膝盖上,浑然不觉,哪怕烧穿了裤子。偶尔烟灰也抖落在肉案上,顾客会大加指责,他才笑嘻嘻地吐掉香烟,再往案板上长长地吹口气,顺手赶走案板上的绿头苍蝇。他的肉铺子正对着学校大门口,靠马路这边的农贸市场。每天清晨六点钟,姑父骑着他那辆破宗申摩托车从肉联厂出来,车座后面绑着半边猪肉,在清静的街道上一路风驰电掣。低垂下来的猪脚在地面上一颠一簸地蜻蜓点水,欢快得要逃离似的。姑父每天只卖半边猪肉,卖完就回家,哪怕生意再好,供不应求也从不多卖。他有只专用来装钱的竹篓子,装挂在肉铺木柱的铁钉上,里面的纸钞密布着指纹和油脂,有些腥。他给过我几回零钞,上面无不沾满着厚厚的油垢,我从不敢往兜里放,每次都直奔零售店。他也不担心人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将那篮子摘走。没生意的时候,他会坐在那张破藤椅上听收音机,头一耷一耷地打瞌睡,任绿头苍蝇们将案板当机场频繁地自由起落。他常空洞无神地眼望着灰白色的马路,以及学校的大门。学生放学的时候,他才会伸长脖子往门口瞄一瞄,看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孩子们潮水般从学校门口拥出,叽叽喳喳个不停。他会惊悸地望着他们的临近,下意识地将右手缩在裤兜里。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不管天气多么炎热,他都坚持将右手插进兜里。
我曾和他们一样,对姑父这一怪癖表示出莫大的好奇心。那只手掌大得像蒲扇,骨骼粗大,常年握刀的地方生出老茧,黑色的大拇指盖有些破损。除此之外,和别人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至少他五个手指头没多一个也没少一个。就是这么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他常将它****在兜里,像个秘密一样。即便口袋再大,也能看见它在里边细微地颤抖着,甚至带动着手臂也一起颤抖起来。我曾想,姑父之所以要把它放进衣兜,是因为它不听话,爱抖的缘故。谁也不爱看一只手老像帕金森病一样震颤着。他有时看电视、吃饭、打牌,手突然就会抖。但是一旦他发现了聚集过来的目光,这个毛病几乎是一刹那间就消失了,立刻、马上,除了黝黑点外,没任何不正常。
家里人肯定比我知道得早,他们对姑父提出过严厉的批评。男抖穷女抖贱,这是一个很不雅观的毛病。有一次我甚至听见姑妈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姑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弓着背在客厅里绕圈子。我看到他停在茶几前,极力想稳住颤抖的手去握一只水杯,结果水杯在半空中摔了下来。他满脸沮丧地蹲在地上收拾残局,起身的时候又打翻了旁边的热水瓶。他颤抖着握着热水瓶的手柄,紧皱着眉头,很生气地将它再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不,是砸在地上,然后万分痛惜地将它拎起来,试图重新修好。这行为让我想他刚才是不是故意弄翻热水瓶的。
“哦,不……”他哆嗦着手伸在半空中喃喃自语。那只手看上去有些多余,他痛苦万分地盯着它,然后将它插进衣兜里。
自从犯了这毛病后,他常摔坏东西。拖把、扫帚、水杯、台灯、衣架,无一不粉身碎骨。姑妈愤慨无比,她跑回娘家去找父亲诉苦,甚至扬言要和他离婚。大家都劝她不要这么想,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一起过来这么多年不容易。
“可他这样下去,迟早我也会像那些东西一样被他摔坏的!”
父亲曾找姑父谈过几次话。当然直接与那只不安分的手有关。
父亲说:“老铁,你这是怎么啦?”
姑父有些发窘地笑了笑,伸出那只屡次闯祸的右手,从红梅软包香烟中抖出一根来,递给父亲并点上火,自己也叼了一根,当着父亲的面将手掌手心翻了又翻,憨厚地说:“怎么样,老王你也看到了,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说我的手要是有问题,那杀猪刀剁下去可就不是猪肉啊!”父亲想想他说得有道理。无论如何,这不是一只不正常的手。
姑父说,那些被摔坏的东西,他会想方设法将它们修补好。比方说断了的撑衣杆他用麻绳绑起来照旧可用,扭断的衣架也会细心接好。那时他表现出一副悔恨不已的样子,坐在旧沙发上用拳头重重地搓揉着太阳穴,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懊悔。他甚至躲着抽自己的耳光,用皮带或湿毛巾狠狠地抽打那只惹祸的手,一边打,一边压抑着哭声。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姑父依旧是那位常年穿着一身蓝色大衣的屠夫,他一天只卖半边猪肉,生活过得规规矩矩,按时回家,顺道买些菜带回来,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择菜,当姑妈的下手,偶尔被电视剧逗得合不拢嘴,发出粗鄙而难听的笑声。
有年暑假我住在姑妈家,一天深夜,我起床解手,蹑手蹑脚正迷糊着往洗手间走时,瞥见客厅立着一个人。姑父抓着一支鸡毛掸子,围着客厅细细地踱着步,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客厅里的器皿和物件,绸缎一般从茶几上的紫砂茶壶、玻璃花瓶、落地电风扇、热水壶一一滑过。他静立着,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惋惜,足足有十几秒钟,一动也不见动,吓得我大气不敢出。但在我走神的一刹那,他的表情突然一变,额上青筋暴起,中了蛊似的,手中的鸡毛掸子高高扬起,像发出很大力气的样子挥击下去——在迫近电视机、金鱼缸、茶壶、花瓶的一瞬间,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卸掉了,只能听见轻得让人心里发毛的碰撞声,在午夜的客厅不断回旋。他忍不住想敲碎它们。他的左手紧紧地抓住右手,生怕它挣脱逃掉了。他蹲在地上,对那只不断颤抖的手表示出无比的厌弃之情,一下一下地用鸡毛掸子抽打它。这古怪的行为吓得我悄悄地倒退进房间,洗手间也没敢去上了。
很多人都认得学校门口这位行为古怪的屠夫,所以即便他们怎么羞辱我,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就是我的姑父。或许他那天在马路对面也看到了我受辱的情景,但是懒得动身,那张破旧的藤椅和他的屁股是亲密的盟友关系,轻易不会分开。或许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耷拉着脑袋正在打盹。
第二天他们果然将我堵在那儿揍了一顿。我拼命挣扎,像是他们要杀掉我一样,拼出就义前应有的勇气,他们没料到我会反抗,我猛地一甩胳膊,趁机钻了出来,往马路对面冲去。一辆三轮车老远就发出惨叫,刹住车后一个肥大的脑袋从车窗探了出来:“兔崽子不想活了是不?”他的话刚落音,他们也冲了上来。我沿着马路一路狂奔,姑父怔怔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我跑过来,他伸出手,指着前方,嘴巴张了张,刚想说什么,我像阵风一样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他说的什么我没听见,被紧跟身后的威胁声镇压掉了。他们命令我站住!站住!后来改成,别跑!别跑!我虽然瘦小,跑起来跟猴子似的,他们叉着腰张大着嘴巴喘气,我们始终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他们开始咒骂,扬言下次弄死我。我知道他们肯定气坏了,这么多人围堵,竟然让我给跑掉了。后来我跑回了家,爬上屋顶,站在隔热层上望着他们。他们非常生气,站在马路边抽烟,逮了个倒霉的家伙去给他们买冰镇可乐,又在我家附近打了几局台球才怏怏走掉。
我没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姑父对家人也保持着沉默。接连几天,我都成功地避开了他们,趁放学乱糟糟的时候,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四处寻找我未果,气急败坏而回。这事情纯粹运气,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时间拖得越长,积累的怨恨更深,这东西只能疏,不能堵,他们坐在教室里对我扔粉笔头,做出狰狞的警告,我知道这回是没好果子吃了。
直到那天我在姑妈家看到姑父的那身警服。六月份,正赶上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阴雨让家里长满了霉。衣服、被褥都受潮,润得能拧出水。那天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姑妈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衣物让我帮忙去阳台上晾晒。我眼尖,一下子就从那一大堆衣物中瞅见了这身八九式警服和大盖帽。衣服散发着樟脑的味道,带着一股陈年往事的气息,毕竟是很多年前的衣服了,没想到姑父依旧那么细心地保留着。我用衣架将它撑开,它像恢复了生命,威严中透出一股无形的震慑力来。
我吞吞吐吐地对姑父表达了那番意思。他左手夹着烟,狠狠地吸,那烟冒火似的,迅速地燃烧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也没说话,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是赵忠祥厚重而富有磁性的配音。他的注意力越过电视,集中在墙壁上的一幅刺绣上。那只是一幅普通的刺绣,针线粗糙,是一个红艳的“福”字,自然是姑妈的杰作,我猜不透他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
“那样管用吗?”姑父终于开口了。
“当然啊!”我赶紧跟进,生怕他反悔。
“我担心没用呢……”他显得不自信地说。
“试试吧……”我硬着头皮说。
他不再说什么。我们换了台,开始看《新闻联播》,摁了一轮,索然寡味地又回到了动物世界上来,节目里正在介绍各种昆虫,弓着身子在树枝上爬行的松毛虫让人心里发毛和恶心。姑父盯着屏幕,像想起了什么对我说道:
“那一年我们这带的松树林全给松毛虫给吞噬了!”
“哦。”我应付地点点头,心想那又和我什么关系?
他接着说道:“那一年的夏天,漫山遍野都是那玩意,每棵树上都攀爬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松毛虫,隔着一里路也能听见它们贪婪的吞噬声,哒哒哒,喳喳喳,机枪声一样,一棵树一下就被啃得精光,只剩光秃秃的躯干,一座座的山冈望过去,全是被啃光的骨架,没有一丝的绿色,恐怖死了!”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恐惧感仿佛还未从他眼里消退。“后来松针被啃光了,山里再也没有什么可啃的,它们就掉落下来,落在路边、田野里,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松毛虫尸体味。人走过不小心踩到,会中毒,脚肿得像个皮球,又痒又痛!”
“后来呢?”
“后来树都枯黄了,山上光秃秃的,后来没有一点儿绿意,全给这些松毛虫啃光了!”
我张大着眼睛,想象着那场恐怖的灾难,突然有些恶心,他还想和我说什么,我赶紧从他身边开溜了。
上历史课的时候,姑父走了进来。那套过时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像来了个陌生人一样。在历史老师惊愕的目光中,他大步走上讲台,右手插兜,左手扶在讲台上,威严地扫视了底下一圈,然后用手压了压大盖帽。
历史老师说:“请问您这是……”
姑父大手一挥示意他闭嘴。
他大声地说:“请问谁是王稞同学?”
我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他摆摆手让我坐下,继续说道:“请以后不要再欺负王稞同学了”他伸手扶了扶帽檐。坐在教室后排的那家伙小声地嘀咕了一声说:“这不是咱学校门口那屠夫吗?”
我相信他听见了。他飞快地将手插进裤兜里,浓眉下一道犀利的光迅速聚集在那家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