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警察!”
他的话让他们更进一步确认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那个屠夫!”那个家伙差点笑起来。
“你就是那个欺负王稞同学的家伙?”姑父突然厉声说道,伸手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桌子,厚厚的粉笔灰颤抖着跳起老高。
那家伙被吓了一大跳,连带着凳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姑父继续厉声喝问:“我问你话呢!我到底是不是警察,你说!”
这时历史老师想要将他赶下台来,他拉着他的袖子,被姑父一把推倒在地。他像被激怒了,伸出那只右手,电光火石间,我看见他先抓起黑板刷,像投标枪一样射向那家伙,然后抓起那盒粉笔继续扔了过去。粉笔盒在半空中裂开,长短不一的粉笔头纷纷撒落在我们的头上。那家伙吓得哭起来。事实上,班上很多人都被吓呆了。这时候,教务处的人连推带搡地将姑父弄出了教室。透过玻璃,我看到他涨红着脖子在拼命挣扎,我从来没见过他愤怒的样子,吓坏我了。
他们试图将他带走,被他粗鲁地推开了。大盖帽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扶正又戴在头上。“别碰我,我是警察!”在操场中间,我们听见他粗犷的嗓门向他们吼道,“我说了我是警察!”
那位可怜的家伙大概被吓坏了。第二天我去上学的时候,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我,流露出胆怯和畏惧。放学后,在胡同口我远远地看见那位屠夫站在常春藤下,他焦虑地等待着什么。我走到他身边,他向我打听那位可怜的家伙:“——那位同学,他放学了吗?”
接连很多天,他都跟在那位可怜的家伙背后,张大着嘴想要表示忏悔和歉意,终于把那可怜的家伙吓哭了,他一见到屠夫撒腿就逃,像遇见灾星一样。我的姑父迈着臃肿的步伐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回到家中,他一遍一遍地用肥皂搓洗着手,陷入久久的沉思和悔恨之中,有的时候,他会无神地端详着那只惹事犯错的手,凝滞半空,像屠夫盯着一块猪肉一样,恨不得一刀剁下来。几天后,他的头发全白了,老了十岁还不止,眼眶深陷,目光呆滞,严守机密一般将手深藏在裤兜里,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肯拿出来示人。我自然没少挨家里人一顿臭骂。
姑妈和母亲后来偶然聊起姑父,说很多年前的姑父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他身板可好了,壮实得像头牛,套上警服,可威风了!”我能想象那个身材健硕、威严得体的警服穿在身上时的姑父,那时候他意气风发,直到有天他奉命打了几个年轻的犯事学生——用的警棍——把他们吊起来,打得嗷嗷直叫。
“承不承认犯错?只要你们肯承认,就放你们走。”
“这不犯法,是每个公民应有的权利,干吗要承认错误!”他们神情悲愤,眼眶里噙满着青春的泪珠,倔强地望着姑父。在目光的对抗中,姑父节节败退,他唯一的优势是手中的警棍,于是他惶恐地挥舞着警棍向他们劈头盖脸地抽去。他企图用暴力使这些天真孤傲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改变一切的年轻人屈服。他们的声音在审讯室里渐渐弱了下去,鲜血沿着额头缓缓流下来。但是最后也没有谁低下头来认错。就在那时,他手中那根血迹斑斑的警棍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下,打人的手也开始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姑父后来就脱掉警服走了。
当然这些事情已经不再有人提起,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屠夫曾经是个凶悍的警察,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今后即便我大摇大摆经过胡同,也不必担心有人在那等着我了。
2012年6月4日于长沙
■坐在雪地上张开嘴
1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当小罗章赤着脚打开门时,他幻想着有几只麻雀在晒谷坪上啄食,但是银白色的广袤原野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罗章在那个早晨只听见了自己肚子的咕咕声,他失望地关上大门,喝了一瓢结了冰凌了的冷水,然后像只小狗一样又钻入了被窝中。已经记不得多少天没有吃饭了,甚至记不清米饭的模样。隔壁不断传来爷爷的咳嗽声,他在这个冬天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咳嗽。他咳嗽了那么久了还不死,他不死,家里就多了张嘴,小罗章听妈妈暗地里在说。
他瞥了眼睡在旁边的哥哥,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已经醒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罗章瘦小的胳膊,咽了一声口水。小罗章望着那只突兀如核桃般的喉结,听见哥哥嘴角喃喃地吐出几个字:“肉……肉……我要吃肉……”
“现在连个红薯都找不到,哪来的肉让你吃!”小罗章瞪了他一眼说。
哥哥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指着他的胳膊和大腿说:“肉……肉……”罗章一把打开他的手,赶紧一滑溜钻出了被窝,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在着地的一刹那就像踩着了棉花。我就快要饿死啦,罗章想。
早上起来,妈妈开始在屋里大吵大闹,她生气的声音就像滚烫的油锅里掉入了一滴水,“罗晓本你这没天良的,你昨夜里嘎巴嘎巴嘴里吃的是什么!你这没天良的我们都快要被饿死了,你还偷偷吃独食!”
父亲罗晓本大声吼道:“我哪里吃了,你这****我昨夜吃什么了!”
妈妈开始声泪俱下起来,“我看到的,你昨夜的嘴巴一直在那里嘎巴嘎巴地动,那声音就像在吃肉,只有吃肉才会那么香!”
罗晓本愤怒地叫道:“李素梅你不要诬赖我,这年头哪来的肉,老子都快一年没吃到肉了,老子做梦都想吃肉!”
爷爷在里屋剧烈地咳嗽着说:“你们就吵吧,我还不知道你们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你们过来啃我的老骨头吧!”
小罗章听到父母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是的,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回,整整一个星期全家都没看到红薯的影子了。石门人被这场史无前例的******折磨得像群眼冒寒光的饥鼠。他们起先纷纷去摘榆钱树和椿树的叶子充饥,后来叶子很快被疯狂地扯光了,光秃秃的山头让人顿生绝望。春天的日子还好过些,路边的黄鳝草与解放草勉强可以填填肚皮,棕树上的棕子还可以舂掉来吃皮。那个春天,正是雨水纷纷的三月,小罗章每天都能看到石门的罗书生戴一个破斗笠去山坳里摘野草莓吃。“野草莓怎么能填肚子呢,真是笨书生,念书念呆了!”母亲在发现棕子皮可以吃时不免有些得意地说起这个靠摘野草莓度日的罗书生。罗书生饿死在山坳里,他的脸肿得像只透明的南瓜,石门的人替他收尸时啧啧地说,他娘的怎么胖成这样了?原来里面都是水!当时还有人在笑,不久谁也认为这并不是件可笑的事情,因为他们很快也变得和罗书生一个模样了。
罗书生是石门第一个死于饥荒的人。他的死仿佛是个讯号,更多的人开始紧随其后,浮肿而肥大的身躯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不起,他们的身体柔软得如条蚯蚓。无疑他们都死于饥饿。冬天来临,严寒卷走了所有绿意,连片叶子也没给石门人留下。上天似乎在有意报复石门人,因为就在去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熟透了的水稻烂在田里却狠下心去百里外的地方修水库。“我们的粮食够我们吃上好几年啦!”小罗章去年夏天听石门的男人们乘凉时无不自豪地说。可是,他们现在马上都快要被饿死了。
小罗章猫着腰,他小声地爬进厨房的灶膛,用手颤抖着在冷灰烬中摸索,就在上个星期,他亲眼看到哥哥像只猴子一样从灶膛里扒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红薯来。小罗章倚在厨房的门槛上,哥哥吃了一惊,他惊慌地盯着弟弟,将红薯一把藏在了袖口里。“给我也分点吧……”小罗章可怜巴巴地望着哥哥说。哥哥有些羞恼地站起来,他高高地举起双手,“你瞧我手上有东西吗!有吗?”
“东西藏在你的袖口里去了。”小罗章怯怯地说。“你放屁,你肯定是饿晕头了!”哥哥捡起一块劈柴朝小罗章狠狠地砸来,劈柴在地上弹了下,砸在小罗章的脚跟上。小罗章痛得蹲了下来,他的眼眶里充溢着眼珠,“我就吃一口,吃一小口,我发誓不和爸爸说。”小罗章看到哥哥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飞快地将袖口的红薯倒了出来,整个红薯被他一口就吞了下去。小罗章看到哥哥的喉结突突地鼓了一下,像滑进去了一个圆球,哥哥眼珠子可怕地凸了出来,像是快要给挤爆了般。
哥哥粗声地喘着气,他的身体开始一阵剧烈的颤抖,过了会,他有些愧疚地望着小罗章说:“下回吧,下回我一定给你留一口。”小罗章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滑落进了嘴唇,味道却是淡淡的,一点也不咸。“你不要去告诉爸爸,下回有东西吃我一定给你留一半!”哥哥有些后怕地在他背后叮嘱他。
可是这次,小罗章在灶膛里什么也没有摸到。灶膛里除了一堆冷灰烬连块红薯皮都没有。小罗章回想,上星期,家里还有几个红薯,但是现在一个也没有了。
“你在干什么呢?”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小罗章的背后冷冷地说。
“我饿,妈妈。”
“只有你知道饿吗?孩子,我们全没吃东西。”妈妈板着脸说,“只能等雪融化了,雪不融化全石门的人都得饿死!”
小罗章慢慢地踱到堂屋前,被大雪厚厚覆盖的土地上,四处白茫茫的一片,死寂无声。
中午的时候,小罗章和哥哥各自饮了一瓢冷水。这会儿,他听见了自己肚子里咕咕响的声音,肚子像一个漏水的溶洞。
“我们还能活多久?”小罗章问哥哥。
哥哥有气无力地盯了他一眼,说:“像你这样能吃的人,活不了多久啦!”小罗章用树枝在雪地上不停地画着图案,他画了一只大大的烧鸡……
小罗章一生下来就长得消瘦无比,石门和他同龄的孩子个个比他长得敦实,但是他却比这九个同龄人个个能吃。他一顿的饭量相当于两个成年人。就在去年端午,小罗章一声不吭地将一斤半米饭扒进了嘴里。这把石门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想想这真是件很吃惊又可怕的事情:三个成年男人都吃不过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可是他依旧那么瘦弱,就像根单薄的芦苇,石门的孩子常常揪着他的衣角将他抛得团团转。天啦,他吃的东西都去哪了呢?人们开始迷惑不解,连郎中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可能得了甘疾,只有甘疾才会这样。郎中们是这样说的,可是当他们一次次拿起锉刀挑小罗章手指尖时,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甘疾。
“狗屁郎中,我儿子啥病也没有!”小罗章的父亲罗晓本终于气得在石门的那棵古樟下破口大骂起来。他们后来给小罗章拜了神,在古樟的枝条挂了许多红布条。晚风拂过,树枝上的红布条迎风飘荡,总是让路过的小孩害怕,他们都说,那是小罗章的魂在飞舞。
2
傍晚时分,雪花又开始紧起来。小罗章远远地看到父亲从后山上走下来。雪那么大,父亲像个小黑点在大海般辽阔的夜幕中踉跄而来,他不时地跌倒在雪地里,要过好长时间才见他从雪里探出头来。
“妈妈,爸爸回来了。”哥哥对母亲说。母亲一声不响地站在两个孩子的身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可是里屋躺在床上的爷爷罗本城还是听见了。“罗晓本回来了?我的晓本终于回来了,我都快要饿死啦!”他躺在床上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咳嗽,以往他说一句话要被咳嗽打断成好几截的。
“是的,回来了,可是他屁都没找到!”李素梅朝里屋做失望的样子喊道。
小罗章看到父亲右手提着锄头,左右拎着一小把蕨根。母亲用眼神狠狠地制止了小罗章和哥哥的喊叫。他们跟随着父母来到厨房,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父亲放下蕨根,拍拍身上的雪花,然后起身走进里屋。母亲赶紧关上大门,将蕨根用水冲洗干净,然后放入石臼里捣起来……小罗章又听见了爷爷罗本城的咳嗽声,他想象着爷爷黄绿色的脓痰一口口像小石子一样射在了地板上,似乎可以将地板击穿。“什么也没挖到,都被那些****的提前挖去了,看明天吧,明天我换个地方,毛儿盖那边可能还能挖到一点……”这时父亲罗晓本说。这个声音很快被爷爷罗本城的咳嗽声掩盖了下去。小罗章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声。
蕨粑终于做出来了。母亲李素梅用铲子分成了四份,都一般大。小罗章眨着小眼睛朝锅里望了望,母亲用严厉的眼神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不要说话,多一张嘴就得多吃一份。”
他们围坐在灶前,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小块蕨粑,正张大嘴想吞咽时,哥哥呀的一声叫了起来。每个人都神经质般的像皮球一样弹了起来:他们看到年迈的爷爷罗本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像鬼般地冒了出来,一声不响地立在那里,眼光死鱼般地紧盯着他们手中的蕨粑。
“你们……吃蕨粑……?”
小罗章看到父母举在半空的蕨粑渐渐地低垂了下来,苦恼不安地望着爷爷罗本城。
可是爷爷罗本城并没有盯视他们的表情,他直直地望着蕨粑,大声地咽了声口水说:“你们……也给我……给我……一点点……吧……”
父母脸上都挂着难堪的表情,他们谁都没有开腔,低下头来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蕨粑。最后还是父亲罗晓本说话了,他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每个人都分出一点来!”
大家都像是要往自己身上割肉般,小罗章看到母亲掰了硬币大小的一块出来递给了爷爷罗本城。然后是父亲罗晓本和哥哥罗顺分别掰了一小点。
“就这么一点了,少了我们都得饿死。”父亲朝爷爷说道。
“我晓得,我死了就死了,反正骨头都硬掉了,你们死了就可惜了。”爷爷冷笑着对父亲说。父亲将蕨粑不安地在手心摆动着。母亲说:“吃吧,等大雪融化掉总会有活路的。”
爷爷缓缓地抬起头,盯着母亲道:“要是雪十天半月不融化呢?那你们也不是得和我一样被活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