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爷爷一逼视,赶紧将头埋在了肩膀里。他将四块小蕨粑揉成一团,小心谨慎放入了嘴中。这过程如每年等待的一场露天电影那样漫长。
爷爷走后,大家长长地吁了口气。手中的蕨粑转眼就没了。
“我还饿……”小罗章嘎巴嘎巴着嘴唇发出一阵声响说。
“你吃我的肉吧,我只有身上的肉可以供你吃了!”母亲的话让他感到一阵屈辱。
但是好歹吃了点东西,小罗章渐渐开始感觉到了从胃部传来的充实感。那是一股温暖的力量,穿墙而过,缓缓地他觉得走路时脚下有了点力。他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洞,仿佛只有吃下一整头猪,才能将这漏洞添堵上。
躺在床上的小罗章像条柴棍一样,后半夜他又醒来了。是饿醒的。他清晰地感到自己胃部已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了。他摸摸背脊骨,发现这只是一个幻觉。但是这个幻觉让他开始不安。他的脑海中此刻只装着一个“吃”字。他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有吃更美好的事情了。是的,吃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以前他经常听罗书生在仓库的草坪上说,除了吃的粮食,我们还要广泛吸纳精神上的粮食。然后他就开始背语录。罗书生的脑子中仿佛装满了一本本砖头般厚的书,一些新奇古怪的句子不断从他薄薄的嘴唇里流淌了出来,让小罗章和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既陌生又敬佩。
可是,罗书生脑子中装满了那么多精神食粮不是也被饿死了吗?!小罗章想。他弓着背,用膝盖紧紧地顶着肚子。他听到哥哥也翻了个身来,和他做了同样一个动作。
“你还睡?”
“我饿!”哥哥说。“我也饿。”小罗章说。“饿也没法子,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吃上东西呢!”哥哥说。
小罗章的右手开始慢慢地抓住了左手的食指,他用牙齿将左手的食指紧紧地咬了一口。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让他精神一振,疼痛感暂时战胜了饥饿感。他用嘴小声地吸吮着左手食指,感觉到嘴唇里开始渐渐有了一股奇异的充实感。
哥哥罗顺听见了他的声音,“你在偷吃什么!”
小罗章没有吭声,哥哥猛地翻过身来,拉住了弟弟的手说:“给我也吃点吧!”
小罗章说:“我在吮吸手指。”哥哥罗顺果然发现自己抓住的是弟弟的一只空手。他有些失望,又睡下了。
这时小罗章听到厨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锅盖在动。哥哥朝他嘘了一声,“老鼠!”
“老鼠!”小罗章差点叫起来。
可是哥哥很快就踢了他一脚,“肯定没有老鼠,家里什么都没有,有老鼠也早饿死了!”
小罗章就说:“不是老鼠是什么!”
罗顺说:“是不是我们饿昏了头了?”
他们又仔细地听了一阵子,结果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了。小罗章失望地说:“大概是吧。”
3
因为饥饿,小罗章和家人在这个冬天起床都很晚。小罗章和哥哥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等哥俩起来到厨房时,发现父亲罗晓本和母亲李素梅一个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一个蹲在案板前,愁着眉,两人还没从刚才的战争中回过神来。
父亲向前一把揪住哥俩,厉声道:“是不是你们偷吃的!”
小罗章和哥哥罗顺都被吓了一大跳。他们俩愣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母亲李素梅尖锐的声音立刻紧接其后,“罗晓本你这狗娘养的你没球本事不要冤枉孩子!”
罗晓本转过身来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说:“如果不是他们俩偷吃的,难道是你吃的!”
母亲的脸马上暗了下来,她在灶前的柴堆里边找柴刀边说:“狗娘养的罗晓本我今天要砍了你,你说我偷吃,你这狗娘养的。”
可是她在柴堆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柴刀的影子,于是叉着腰立了起来,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态望着父子三个,似乎没有找到柴刀便不能证明她的清白。父亲罗晓本气咻咻地埋着头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柴刀到哪去了?”母亲过了许久终于按捺不去了,她朝丈夫吼道:“柴刀不见啦是不是你弄丢了?”
父亲罗晓本起先并不打算理睬她,最后吼道,“我又没吃掉柴刀!”
李素梅把柴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到柴刀的影子。“柴刀不见了……”她有些神不守舍地说。父亲罗晓本也急了起来,他一把将李素梅推开,但是,他依旧没有找到柴刀的影子。
“见鬼!”罗晓本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昨天我还用过的,就放在灶膛靠柴堆的右边!”
“你们有没有拿柴刀?”母亲李素梅扫视着哥俩说。
“我没看到柴刀。”小罗章说。哥哥也表示,他这两天压根就没摸过柴刀。
“昨夜我似乎听见厨房里有响动,似乎有老鼠。”小罗章又小声地紧跟了一句。
“老鼠?这年头还有老鼠?”李素梅皱皱眉望了眼丈夫说,“会不会昨夜来了小偷?”
“昨夜里我们都听到了声音。”小罗章和哥哥说。
“小偷!”父亲罗晓本开始恍然大悟起来,“肯定是他娘的小偷干的!他偷吃了我们的蕨粑顺手还拿走了柴刀!”
小罗章望了望哥哥,哥哥也回望了他一眼,他们没有想到昨晚妈妈原来还留了一手:她偷偷地留了一半的蕨粑放在挂在梁上的竹篮里。可是小偷把他们今天的口粮全部偷吃了!小罗章有些愤怒地望着空空的竹篮,曾经属于他们的口粮就放在那只篮子里的。
大家呆坐在那里,饥肠辘辘,谁也没有作声。过了半晌,父亲像是想起什么来,朝母亲问道:“那老不死的怎么还没起来,挺尸啊!”
母亲李素梅也有些诧异,朝小罗章喊道:“你看看去!”
小罗章很快就回来了,他看到爷爷罗本城的床铺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低声对父亲说道:“爷爷是不是早就起来啦,我没有看见他。”
“今早倒是没听见这个痨病鬼咳嗽。”母亲说。
父亲坐不住了,焦虑地叫道:“还坐这里你们是不是都要成仙了!?”母亲六神无主地说:“今天还能挖到蕨根吗?”
父亲没有应声,走到堂屋拿起锄头披了蓑衣就走出去了。“那可恶的小偷,吃了厥粑他会泻痢泻死的!”母亲在父亲走后狠狠地诅咒着。小罗章吸吮着手指走到水桶边又喝了半瓢冷水,他的舌头慢慢变得麻木,不停地打着冷战。哥哥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他,似乎怀疑转眼之间小罗章会从哪儿掏出一块蕨粑来。“我们都会被饿死的。”小罗章缩着肩膀朝哥哥小声地说道。“我还不想死,要死你去死吧!”哥哥于是将目光移开说。
傍晚的时候父亲扛着锄头回来了。
小罗章和母亲、哥哥眼巴巴地望着他一步步走近。但是小罗章看到父亲手中除了锄头外两手空空。父亲罗晓本将锄头一把摔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开始恶毒地咒骂,“是天杀的罗本城偷吃的,这老不死的痨病鬼他想活活饿死我们!”
有人今早看到这个痨病鬼拿着柴刀进了深山。“他肯定是偷吃了我们的蕨粑后走的,这该火烧的痨病鬼!”
母亲李素梅一言不发地将锄头拾起来放进堂屋。她对丈夫说:“我早就看出来这个痨病鬼不是好东西,这自私鬼该天杀的!”
4
午夜的时候,小罗章被一阵啃噬声惊醒。他听见哥哥正在用牙齿一阵阵啃噬着木床沿。哥哥像只饥饿的老鼠,用锋利的牙齿将木屑吞入肚中,小罗章仿佛看到哥哥的眼光在黑夜中闪发着饥饿的精光。
“这能吃吗?”
哥哥顿时停止了啃噬,他像是受到了惊吓,弓着的背立刻趴在了床上。
“这能吃吗?”小罗章不甘心,又问了句。哥哥却装作打起了呼噜。小罗章用牙齿咬着左手食指,饥饿的舌头不停地舔着指头。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拿着一根鸡骨头在啃,他听到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响:咬断它,吃了它!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劲,右手憋着力好不容易才将口中的左手食指拽了出来。他听到另外一个不同的声音在说:不能咬,这是你的手指头!
小罗章感觉脑袋要炸掉了,他的左右手开始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两只手不停地纠结在一起,又使劲地掰开,自心底的一阵阵强烈的欲望要将自己的左手食指咬断嚼碎当成一块可口的肉吞入饥肠辘辘的肚中。他软弱的右手总是在牙齿快要得逞的最后关头狠狠地将左手食指拽了出来。
最后他的牙齿悄悄地落在了床沿上。他感到了木屑中的一股咸咸的味道,这股味道勾起了他心中饥饿的虫子疯狂地吞噬着它进食的欲望。他看到了一只闪着凶光的饥饿的老鼠,只差没有像老鼠唧唧唧般快活叫出来了。
“别啃太多了!”哥哥原来并没有睡去,“明天爸妈发现了,会打死你的!”哥哥低声地警告他。
“我们都会饿死的。”小罗章停止了啃噬。
哥哥这回没说话,小罗章听见了一阵低声的啜泣。小罗章没想到哥哥会哭。他的口腔中充斥着木屑苦涩的味道。
这时他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踏在雪地上格外的清脆,过了会,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打开了,似乎有人进了屋。
“你听见了吗?”小罗章缩在被窝里颤抖着问哥哥。
“听见了,好像是爸爸。”哥哥说。
“那么晚了,他出去干什么?”
哥哥嘘了一声,他们听见堂屋里母亲李素梅正在低着声问:“挖到了吗?”
“挖到了。”父亲罗晓本压低声音说。
“有没有烂?”母亲又问。
“刚埋的,没烂,还可以吃。”父亲罗晓本说。
“有吃的!”小罗章兴奋地朝哥哥小声说道。
“有没有人看到你?”母亲李素梅又问。
“没看到人——没办法了,再不就——饿死人了。石门这个月听说已经死了二三十个了。”
“死了那么多了,怎么都没有音讯?”母亲有些惊讶地说。
“起先死的一批都是老家伙,都是老骨头了,没一点肉,后来死的都是些小孩……”
“那痨病鬼怎么办?”母亲有些不放心地问。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哪天我有些力气了进山寻寻去,不能让别人捡去了。”
“他们挖到什么了?”小罗章问。
“可能是蕨根吧。”哥哥暗地里拽了他一把说。
第二天早上,小罗章和哥哥并没有看到蕨根的影子。但是他们都喝到了香喷喷的肉汤。
“吃吧。”父亲面无表情地说。“这是野兽肉,你父亲昨晚打来的。”母亲朝他们解释道。饿坏了的小罗章端起碗中的肉汤,他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他感觉到喉咙里仿佛长出了一只可怕的手,正拼命地伸向他的舌苔索要食物。“我还要喝一碗!”他朝母亲说道。罗顺马上也不甘示弱地朝她喊道:“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