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吩咐谭桂英去给老伙计下一碗荷包蛋汤。陈大晨颤巍巍地立起来,连连摆手说不要。谭桂英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进了厨房。那碗蛋汤喝得陈大晨感慨万分,就差没流泪了。
临走时,下起了小雪,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应该到午后时光了。陈大晨走到门口时,罗能国把大烟枪递到了他手上。他疑惑地望了老伙计一眼,坚决地摇摇头说:“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要!”
“那要等什么时候要!”爷爷仿佛生气了。
“我晓得你早就看上了这杆大烟枪,只盼我早死……”
“快莫讲这话,”陈大晨紧握着罗能国的手,眷念地望了望那把大烟枪,“我怎么能拿你的宝贝呢!”
他缩了缩脖子,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消失于茫茫的小雪中,最后化作一个黑点。罗能国怅然地望着那个远去的黑点,颤巍巍地点燃烟。
三天后的下午,坐在火塘旁打盹的爷爷突然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年冬天的河面结了很厚的冰层,有胆大的孩子竟然能在冰面上行走。寒风夹杂着雨雪,天气格外寒冷,罗能国卧床不起的几天里,这样的坏天气一直陪伴着他。直觉告诉我,爷爷可能快要死了。事实上,所有的人,都一直心照不宣地这么认为。赤脚医生请过来,打了几针说不清名字的药剂,然后就走了。他对父亲说:
“如果这针没让他挺住,那就赶紧准备后事吧!”
当时躺在床上的罗能国大小便失禁,一股恶臭久久地在逼仄的房间里飘荡。他神志不清,昏天暗地地沉睡着。这是分外窒息的几天。雨雪没日没夜地下着,天冷得几乎让人不敢出门。
第四天的下午,陈大晨竟然来了,拄着拐杖,他的到来让我们吃了一惊。谭桂英用少有的真诚去感谢他的探望。可惜那个时候他的老伙计已经昏睡,闭着眼睛,不能言语。
他坐在床沿上,大声地喊了声:“老伙计,过来看你来啦!”
罗能国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仿佛听见了。好一会儿,那双小眼睛打开了一条小缝隙,很激动地望着老伙计,嘴唇一直颤抖着,大家凑向前,听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听清。只见他的眼光一个劲地往床边瞟,那儿摆着大烟枪。
罗能国再也没有睁开过眼,他陷入了深度的昏迷。陈大晨用大烟枪在床沿上一边敲一边喊:“老伙计,你睁开眼看看啊,我没拿走你的烟枪!你倒睁开眼看看哪!”任凭他怎么呼唤,罗能国的脸上已没有一丝的表情。陈大晨面色沮丧地站起来,像被连根拔起的老树,摇摇晃晃了一阵子才立稳。罗寡妇要把大烟枪交付给他,他摇了摇头拒绝了,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床上已经纹丝不动的罗能国。
走出家门时,罗寡妇轻声说:“那等他死了给你送来,反正这东西我们也用不上了。”
第二天是个久违的晴天,寒冷的冬阳使得残雪开始渐渐融化。早餐的时候,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我跑去西厢房,我预感到床上的人可能已经不行了。
我很快跑了回来,对他们说:
“爷爷可能已经死了。”
他们纷纷放下碗筷,一阵慌乱,一起挤进那间空气混浊、恶臭冲天的房间,果然如我说的,我的爷爷不知道在哪个时段里,悄悄地离去了。
“听说人临死的时候都会有个把时辰的回光返照的时间,可惜没有看到。”我听见有个堂叔这样说。
所有人都很沮丧,阴沉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无疑,在爷爷回光返照的时光里,我们没有一个人陪伴在他身边。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遗憾。无从得知,他们的沮丧是不是来源于此。
那个寒冷的冬天,我趿拉着爷爷那双过于宽大的棉布鞋,冰凉的小脚像伸进了一只大船。奔丧的人群闹哄哄的,乱成了一片。我的目光从那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身上穿过,没有发现陈大晨的影子。隆冬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了无生气,寒鸦立在结了冰的松树上,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点春天的影子都看不到。
一天后,罗寡妇叮嘱我把那杆大烟枪送给陈大晨。走出家门没多远,我就看见陈大晨的孙子一路小跑着朝我走来,红扑扑的脸蛋冻得像个红富士,鼻梁上悬挂着两行危在旦夕的黄鼻涕,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我:“爷爷昨夜就过世了。”
2012年9月4日于长沙咸嘉新村西
■最后一个道士
最后一户山民搬离牯岭,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以前尚有条简易的乱石铺就的小径,羊肠子一般,从青葱陡峭的悬崖边上盘绕上去,绕得人眼花缭乱。因为走的人少,日渐荒废,没几年工夫,便给杂草吞噬了。从石门到牯岭,沿着这样的小道得爬上半天,通常上去一趟,都是大汗淋漓,双膝发软,经凛冽的山风一吹,无不倒抽冷气。那败落的小庙,叫蛇神庙,据说很有些年头,具体多少年代,大家都语焉不详,离山顶尚有一箭之地,“****”前这里还有些出家人,后来被一顿乱棒,还俗的还俗,回家的回家,庙里被捣了个稀烂,从此便萧条了。此处茂林修竹,有水井,两侧种满苍翠的松柏,斑驳的墙上挂了一口破钟,山风猛烈时,能吹得叮当响,方圆一里都能听见。通常听见钟声响,便知离蛇神庙不远了。老铁就住这儿。
每年冬天,是年轻邮递员小楼最恼火的时候。差不多隔上一两周,便得上牯岭一趟。山路嶙峋,全是石阶,旁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涧,压根没法骑车,全靠两条腿。山上的冬天比底下的更野,更烈性些。来得早,去得晚,石门的丘陵原野还是果实累累的世界,牯岭上早已寒霜笼罩,有些高处不胜寒了。秋天还好,沿路都有果子摘,野板栗、野柿子、枞树菇,每回都有收获。冬天就不同了,寒风载道,万物萧瑟,连声鸟叫都难以听到。林场里寂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喘息和脚步声,偶尔有窸窣抖落的松针,铺得地上金黄一片。小楼天生胆小,牯岭上头有座坟山,上面埋得净是些死得不明不白之人。石门这边常说,一个人走山路,如果背后有人唤你名字,千万别回头。一回头,鬼就缠身了,那是鬼在引诱你。又加上前几年,一支马帮驮运金银花下山时,稍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块滚下了悬崖,摔得面目全非的,想想就有些怕。每回爬上去时,小楼都得全身大汗,山风一吹,冷得直叫人打哆嗦。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愤慨,不明白这老不死的为何要一心留在牯岭,要留在这孤零零的废庙里。
他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写信,每次上来送信时,他将早已封好的厚厚的信封交给他,反复嘱咐,生怕有疏忽。那些信,都是写给驻防甘肃酒泉的子春的。酒泉在哪?他只知道酒泉在甘肃,老铁的关门弟子子春就在那。而甘肃离牯岭究竟有多远,小楼一片茫然。老铁说:“我徒儿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再转车,才到酒泉。他们驻防的那边都是戈壁和荒漠。”他坐过最久的火车,是四个小时。想想小楼就有些傻眼了,信上描述的千里无人烟的苍凉景象到底是怎样的一片风光?据说,夜里能听见群狼的嚎叫声。他们这边野猪倒是不少,狼却从未见过的。
那来信用的狭长的牛皮信封,上面暗红色的字体醒目地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部队的番号。无需贴邮票,和那些白色的普通信封相比,显得皮实而显分量些。他总能从一大堆信中,一眼分辨出来哪封是老铁的。老铁拿到信,并不忙着读,而是将新写好的,小心翼翼地交给他,刻意叮嘱几句,后来慢慢熟了,也就不必交代了,让他坐在竹凳上闲聊,胡扯乱谈,从瓷盘里抓几只野柿子给他吃。破旧的小庙寂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远处的山涧中有潺潺的瀑布折落下来打在石头上的响声。日子仿佛流水一样,如此这般打发掉了。那老铁接近古稀之年,光着头,尖尖的下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极少笑,亦不爱说话,爱盯人看,没事的时候让小楼伸出左手掌,说是给他看纹路看命运。“我的命好不好呢?”“好,是副好八字。”老铁呵呵地笑。
这样的时刻,小楼便有些坐不住,屁股下的竹凳凉凉的,他心想老铁一辈子生活在此,怕是准备着成仙的。外边早用上手机和电话机了,这年头谁还用手写信呢?很多次下山的时候,他不禁为这个叫子春的士兵叫苦。按照这样的光景,这老不死的不写到死,怕是不肯收手的。好几次,小楼都想将来信扔进悬崖底算了。有一次,他便这么干了。
那老不死的后来见到小楼的第一句话便说:“我梦见我徒儿给我写的信被人扔了,唉……”他连叹了三声气,叹得小楼心里一阵紧过一阵,莫名地惆怅着。那天送完信,小楼心里像装了块石头,一连几天都有些放不下。一闭眼,老铁那哀苦的目光缓缓地浮出,仿佛带着不忍心的责备。他曾听人说,老铁是个懂法的人,早七八年前,人还活泛的时候,还能下山给人做丧事,早年靠打道场攒了点钱,如今老了就不再下山了。早年石门一带的水陆道场都是老铁包了的。打保醮、平安醮、龙王醮、南岳醮,请水打卦问神以求消灾除秽,样样来得。这带称老铁这样的人叫道士或师父。道士们往往集道、佛、巫三种身份于一体,也娶妻,也生子,也吃肉,样样皆能,端的快活。便有家长领着孩子,拜师父的。总归也算得上是门手艺,学成后能养家糊口,最重要的,还不要赤脚下田干活,一个道场下来,按照石门这带的规矩,能赚到一只鸡一尾鱼一块刀头肉和十斤米,再加上百二十块钱,和种田比起来,当然是轻松不少。出门在外,碰上认得的人,也得叫上声师父,也有些脸面。所以,一个师父这辈子下来,带出三四个徒弟,是正常不过的。在石门,登门拜师学艺,需三年整。第一年在师父家帮忙干活,当下手,来年则背诵经书,也随师父去做法事,当个助手什么的,最后一年,基本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那时,师父会请来别的同行道士,再加徒弟的双亲,出师的抛牌斗法仪式庄严而隆重,一旦通过,徒弟基本上就拜别师父,自立门户了,也算得上是个年轻的师父。
老铁一生收过三个徒弟,子春便是他最小的徒儿。最大的徒弟在云口那边,也年届五十了,长了副木讷的样子,法事做得有些敷衍,外边口碑便有些不好。传到老铁耳边,他心里便有些不快,后来又听说大徒弟的子女反对他做师公,便改行了,老铁心里更是有些失望。到底不是传衣钵的料,那大徒弟早几年倒也上牯岭来过,想要得那衣钵。因为二徒弟去广东打工早不做法事,老大以为老铁会将衣钵传给他的。
那时子春还没来。子春来的那年,才十六。他大伯领过来的,子春高高瘦瘦的个,问他姓名都会脸红。老铁心里便有些喜欢,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刚好春天,牯岭的山涧边全是刚出穗的芦草,各种花草都在怒放,走到哪都能嗅到一股芳香。子春从小父母双亡,寄住在大伯家,读完初中,再怎么也不肯继续了。那个羞赧的年轻人不肯袒露一丝的心机,整日寡言少语,翻来覆去地看一本《西游记》,那是家里唯一的一本书,前后都已散了。在家待了一个冬天,大伯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愿不愿意去广东和石门其他人一块进厂。子春没有拒绝的意思,紧锁眉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大伯去打听了,才晓得进厂必须得满十八岁才行。当然也可以办个假证,或借别人的身份证也行。只是成年的小伙子们个个都是要去进厂的,身份证一时哪借得到?办假证自不必多说,大伯一听说如果被查出来,要关进去的,早已吓得双手乱摆。子春的路似乎就绝了,只能熬两年,待成年后再像石门的其他后生一般,踏上清晨的第一班长途汽车,开往深圳、凤凰、东莞等地。
子春白天和大伯下地劳动,闲时照旧端着那本破《西游记》,一副入迷的模样。大伯也是看过此书的,有时也和他聊起这部书,聊悟空,聊沙和尚和八戒,主要的还是聊九九八十一难。子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脸色越发苍白。大伯没读过几天书,肚里装的警句名言翻来覆去就几句:“宝剑锋从磨砺出”、“头悬梁锥刺股”、“映雪读书”等,可子春又没再读书,他成绩本也一般,说这些大伯自己都觉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味道。有天无意中,聊到了唐僧,两人聊起了唐僧的身世,那少年眼中仿佛泛着泪光,呼的一声站起来放下手中的书就往门口疾步走了。大伯顺手翻了翻,书里夹着的照片便落了下来。一个和子春年龄相仿的妹子冒了出来,带着梨窝笑,端的清秀。大伯看了心里突的一惊。
晚上回得晚,子春一个人默默地扒饭。突然就说要去拜师父。
“想好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大伯就说。
“嗯。”
“这活儿虽不比干农活,但少不得熬夜吃苦,受人白眼,你再考虑考虑。”
“嗯。”子春放下碗筷时,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
大伯就说:“那好吧,学门手艺也好,以后饿不着,养活一家人总没问题的。”
连夜就准备好了礼品,商量好翌日清晨就上牯岭去。子春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大伯收拾,他最后望着那盏昏黄的十五瓦的灯泡凝视着发呆。那展翅的飞蛾永不停歇地围绕着灯泡转,直到活活累死去。大伯收拾完行李,子春顺手便将《西游记》放了进去。大伯说这东西拿上去有什么用,牯岭上边又没通电,你以为还是在家么,在那儿是要干活伺候师父的,唱说念做,样样得学,哪还有闲工夫?
子春默默地将手中的书拿出来。第二天大伯便在灶膛中发觉了书尚未燃尽的灰烬,是那本《西游记》,被子春一把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