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佬的战友在美国洛杉矶,告诉他那边有家治肺癌的专科医院,非常有名,主刀医生还获过国际性的大奖。战友鼓励他,说不妨带来洛杉矶试试,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于是他让战友发来出国邀请函,然后带儿子一起办了护照。
去美国时已是早春。消息传来,石门已经炸开了锅,大家都艳羡阙国清,“这****的,死了也值了,竟然跑美国让洋鬼子瞧病去了。”大家对这个绕半个地球的治疗信心很足,据说美国的科技比中国要发达好几十年。就说,没想到阙国清也有这副好八字,要是他娘不早死,现在也该享福了,纷纷啧啧了一番。
七
阿象信誓旦旦地表示,掘井队的人要是昨晚没有喝醉,今天早就到了石门了。他发誓说他叔叔看见了掘井队,他们正围坐一桌在喝酒,那些钻机井绳电线等工具堆放在一辆慢慢游上。阿象叔说那天富春家给老爷子做八十岁的寿酒,晚上请来了露天电影的放映员,说要放电影。自从有了电视后,露天电影就很罕见了。那天晚上大家早早地从家里搬来小板凳,将小院子各自划分好势力范围,眼巴巴地等天黑那挂在富春家二楼栏杆外的大白屏亮起来。有一部是《喋血双雄》,发哥和张国荣演的。但是天黑了一阵子,却依然不见放映员的身影。直到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说,放映员晚饭喝醉了,不知怎么回事,一言不合,就和掘井队的打起来了。掀翻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掘井队的人多,要不是大家死死拉住,放映员这回可要吃上大亏了。事后大家背地里对富春也有些不满,“这么不经喝,还让人家喝那么多做什么!”大家望着空空如也的大白屏,对那个喝醉了酒打架的放映员也抱怨起来。阿象叔说,当时乱哄哄的,天也快黑了,都不欢而散了,都不知道掘井队的什么时候走的。“肯定人家是生气了,电影也没看成,还差点打一架!”
村长吩咐了,今天一定要把掘井人等来。这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即便他们要去枫树,也得打这经过。一大早,村长就托人去南棉打听了,都说南棉没有掘井队的影子。不甘心,打发人去枫树刺探消息,枫树也没见到人影。青花滩、水车那边更是踪迹全无。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这些人都跑哪去了。再这么晴下去,只怕再过几天,牲口的水难保证了。从井里捞上来的水浑浊得厉害,都看得见沙砾。往年石门从未这么干旱过,翻开有关石门的县志,往上数几百年,只有寥寥几笔记载说康熙年间,石门发生过大旱,田地龟裂,农作物全部枯死导致颗粒无收。石门从不缺水,河虽不宽,但终年不断流,而且有口大堰塘。以前找到水源,挖几锄头下去,就是口井,水质清甜甘洌。现在不挖个几米深,水难得出来。很多水源现在都莫名枯竭,连老仓库门前那口井,之前有碗口大的泉涌,慢慢变成了涓涓细流,到最后竟然也干枯了。一时人心惶惶,算命的李瞎子曾说,石门之所以大旱,是因为这地方的风水被人破坏掉了。可惜李瞎子暴毙,至死也没说出答案。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找准水源,打口深井,方解燃眉之急。石门干旱,旁边的青花滩、水车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掘井人现在成了红人,所以当下之急,就是把红人先请这边来。
灰白色的小马路上依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路边的几蔸南瓜藤被晒得恹恹的,叶片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以前他们喜欢用南瓜花做诱饵,用蚕丝绑了在稻田里钓青蛙。蚕丝细滑,不缠禾叶。他们一手拿竹竿,在稻田里试探性放诱饵,感觉青蛙咬住了,迅速一提,那青蛙在半空里死死咬住南瓜花不敢松口,另一只手拿着用铁丝箍了袋口的塑料袋伸手一接,青蛙稳稳地落入袋中,在里面蹦跳着。那咬得最快又不肯松嘴且沉甸甸的,一定是蛇。有时他们也以为是只大青蛙,心中窃喜,提上来才发现黑花花的一条蛇,吓得扔了竿子就跑。偶尔他们路过台湾佬家门口,台湾佬会问他们,“今天收获如何?”他们嘿嘿一笑,“钓到几只拳头大的哦!”台湾佬起先不相信青蛙还能钓,见了很新鲜,发现还不用放鱼钩。大旱之年,田里没水,青蛙也销声匿迹了。以往每到夏天傍晚,水稻田里就是此起彼伏的呱呱哇哇声,大的小的都在叫。他们大多数傍晚能钓上一两斤,大的油炸了,小孩吃了晚上不尿床,小的就用来喂鸭子。鸭子吃了青蛙长得飞快,比喂饲料管用多了。
石榴和阿象坐在桥亭上,谁也不说话。几只踩瘪了易拉罐孤零零地扔在马路边。要是以往这么热的天,他们早跳进清江游泳了。午后的蝉声又开始密集起来,一会儿苦楝树上在叫,一会儿罗望子上面也响应起来。他们焦急的目光在虚空的远处来回巡视着。路边拐角处那栋爬满青藤的院子,那个老头整个下午都坐在小院子里树荫下,连屁股都没挪一下。石榴和阿象为他争议了一番。
“他在闭目养神。”
“不,他肯定在听收音机。他有一台袖珍收音机,可漂亮了,日本货。”
“他或许只是发呆罢了。”
“是想他儿子吧。”
“你看他半天没动,一定是睡着了。”
“会不会死了?”
阿象拍了石榴一下头,咒他嘴臭。
他们看到老人养的那只小黑猫跳到旁边茶几上的报纸上,蹑足弯腰地在上面踩着梅花脚印。老人微微地举了举手,似乎想让它下来。
八
等了快一天了,日头西沉,掘井队的影子都没见到。掘井队的人不来,村长的承诺就不会兑现。即便来了,他给不给,他们心里确实没底。村长习惯了把他们脑门拍得山响。
蝉声叫得更欢,树巅仿佛在颤抖了。禾苗的叶尖黄得发红,红得发黑,夕阳映照下,放一把火,准能点燃。青蛙的鸣叫已经久违了,偶尔山那边能听见一两声。阿象和石榴有些懊恼和沮丧。掘井队的人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掉了,连同他们的慢慢游。
他们决定了要去老人那偷两只冰淇淋解解馋。以前他们给他看钓到的战果,老人乐呵呵的,说小青蛙还没长大哩,放了吧。他们摇着头说,回去不好向娘交差。老人于是打开冰柜,每人发给一支冰淇淋。他们瞥见那只冒着寒气的大冰柜,里面不仅装有冰淇淋,还有西瓜和啤酒。那天他们每人得了他五块钱,将小青蛙全放生了。回家后他们把经过告诉家人,家里也很开心。
不知哪天开始,他们就不允许进老人的院子了。老人将院门锁了起来,谢绝了一切看望的人。说是医生反复叮嘱了,不要影响阙国清休息。
“他最近在调养,身体在慢慢好转。”
就连他们也进不来,老头只瞅他们一眼,就低头看报去了。他们提着袋子,心里有些怏怏的,想不通怎么老头一下子对他们不理不睬的了。
天边的晚霞越烧越红,像着了火。有火烧云,意味着晴稳了。阿象有些等不及,想早点动手。石榴拉住他,说再等等吧,天暗了才好哩!阿象就想起昨天罗忠贵喝酒时说起他在堰塘边撞见阙国清的事。“我问他美国怎样,阙国清头也不抬就说,‘日!还不那球样!我这病,洋鬼子也奈何不得了!’”
他们确定他睡着了,猫着腰从围墙翻了进去。那只小黑猫懒洋洋地注视着他们,他们蹑手蹑脚地从老人眼前走过。老人歪着头,老花镜低垂着,快要从鼻尖上掉下来了。他一只手摆放在椅沿上,另一只垂在半空。地上有份报纸,大概是睡着了,从手里滑落下来的。他们悄悄地进了屋,房门是打开的,他们往里望了一眼,床上并没有阙国清的影子。阿象和石榴对视了一下,齐齐往冰柜奔去。他们打开冰柜盖子,白茫茫的寒气冒了出来,空气顿时冷冽了几分。萦绕而起的白色雾气,让他们想起那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轻飘飘地往阙国清门口走去的情景。石榴和阿象几乎同时摸到了那硬邦邦的东西。
他们尖叫着夺门而逃时,老人鼻尖上的老花镜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两块镜片全碎了。晚上石榴和阿象都做了同样的梦,他们梦见打开冰柜盖子,发现里面全是满满的冰淇淋,还有西瓜葡萄和啤酒。他们满载而归,一路啃着冰淇淋,一路唱着歌儿。就在那时,他们听见背后突突突响起了慢慢游的车声,不用猜也晓得,一定是掘井队的人来了。
2013年4月5日一稿于长沙
2013年5月13日二稿